“结果那天你发了好大的脾气,”阿诚揉了揉眼睛,觉得有些发困,“我害怕极了,你从没对我这么凶过。”
“……我只是害怕,有一天我会眼睁睁看着你受难却无能为力……”明楼的声音低沉飘忽,“而这一天,竟真的来了……”
也许是知道即将胜利,长久以来紧绷的神经得到放松,加上灯光昏暗得太过温暖,明楼的声音又太过低沉魅惑人心,阿诚觉得自己有些昏昏欲睡,说话声也变得轻缓:
“……大哥,你刚刚……说什么?……”
明楼没有回答,轻轻拿走他手里空了的酒杯,再扶他躺下,盖好被子。
阿诚的双眼有些迷蒙混沌,他努力地撑起越来越沉重的眼皮,想跟大哥再多说些话。鼻尖又嗅到那股血腥,近在咫尺。想一探究竟,可抑制不住的睡意阻碍了他的敏锐。
“阿诚,”明楼轻柔地抚开他额上的乱发,“跟着我走到今天,你……后悔吗?……”
“不悔……”声音渐渐变小。是他的错觉吗?他好像,看到大哥眼里闪着泪光,“如果有来生……我还要跟着大哥……”
“……我却不要你再跟着。如果真有来生,这一世的痛苦就到此为止。下一世,不要再跟着我,不要再被我所累,抛开这些沉重的包袱,放飞自己所有的精彩……”
明楼后面再说些什么,阿诚已听不到,也无法听到了。
最后的意识里,他喃喃念着:大哥,别哭……
明楼仔细地将阿诚有些散乱的头发轻轻理顺,缓缓抚摸过额头,轻捧住他的脸颊,拇指温柔地一点一点描绘过他的眉眼,高挺的鼻梁,双唇和下巴。
然后,他收回手,慢慢地倾身向前,倾注毕生的感情,在阿诚的额头印上一吻。
一滴泪,顺着他的眼角滑下。
※ ※ ※ ※ ※ ※ ※ ※ ※ ※ ※ ※
偌大的明公馆,只剩下明楼一个人。
站在大厅中央,他眷恋地慢慢环顾着四周。
在那盏台灯旁,他和大姐深夜促膝长谈。首次坦承自己的双重身份,换来的却是大姐满脸的泪以及再没休止的牵挂担忧,那一巴掌,打在他脸上,痛在大姐心底;
在小茶几前,他第一次对大姐发火。他忧心大姐的安危,大姐却生气自己对她的暗中保护。可怜的是阿诚,老实承受双重怒火,跪到双腿发麻无法站立还得去追他的汽车;
那两组长沙发,明台最喜欢躺在上面看杂志,看到中意的时装便不管价钱,撒娇耍赖地缠着他买,还不许他和阿诚穿成相同;
餐厅的长餐桌平时总显得空旷,可那年除夕,他们一家人连同阿香围坐在一起,放下了负担和面具,尽情放纵,喝酒划拳笑闹,温馨填满了餐桌的所有空间;
在台阶前,为了明台的试探,更为了不让大姐扫兴,他和阿诚配合来了一段《苏武牧羊》。明台有没有听懂他不知道,大姐的双眼却写满了心疼;
还有这个客厅,明台和他大打出手,东西几乎全被砸碎,阿诚却在一边吃着苹果看戏;为了做戏,他设计明台挨了顿打,不想明台真的生病,让大姐又是生气又是心疼。
……
满满的回忆潮水般涌来。
闭上眼,他似乎还能听到他们的话语,看到他们的容颜,可再睁开,一切只是虚无。
他缓缓走上楼梯,每一个步伐都像是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抬起腿,可落下的每一个脚印却又异常稳固且决绝。
大姐的房间,明台的房间,阿诚的房间,他逐一走过,逐一看过,逐一从头抚摸过,最后才来到小祠堂。
打开门,他仿佛又看到三姐弟祭奠祖先,看到他跪着帮大姐签文件,看到大姐疾言厉色地质问他,看到大姐得知他是党员时的震惊……
而今,这一切,也只能是回忆了。
祠堂里没什么变化,只是父母的牌位下方多了两个全新的骨灰盒,大姐常坐的椅子上,放置着一张四姐弟的全家福,一张风景油画。
明楼缓缓地在蒲团上跪下。
“父亲,今晚,儿子终于可以大声说出来,我不是汉奸。明天,日本将宣布无条件投降,旷日持久的抗战,终于取得了最后的胜利。未来,新中国终将成立,我们的国家,会一天比一天更好。父亲,母亲,你们若在天有灵,是否会为此感到开心和欣慰?”
“不,你们怎么会开心。”明楼苦笑,声音满载着浓浓的嘲讽,“养出这么个心狠手辣牲畜不如的东西,该是多么的难过痛心!你们是不是都无颜面对明家的列祖列宗?连我都厌恶痛恨自己,何况是你们!你们只怕恨不得没有这个儿子吧。还好,以后,我再不会让你们为难。”
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后,明楼跪行到明镜常坐的椅子前,侧首轻靠着扶手,就好像小时靠着大姐的膝头,感觉又回到了童年。
接着,他似乎有点体力不支,跪坐了下去。深吸一口气,拿起全家福,手指轻轻抚摸过照片上的笑脸,脸上满是深浓的孺慕和思念。
“我时常在想,如果没有我,如果我没有生在明家,这一切是不是会有所不同,你们是不是就可以避免那个悲惨的结局?可是,我得不到答案,只好把希望寄托在飘渺的来世,”他轻轻地低喃,“希望明台,能够父母双全;希望阿诚,能够一生幸福快乐;希望大姐,不必孤单寂寞……”
视线投向那幅家园,温柔弥漫了他的双眼。湖畔旁,树林边,一座小屋,遗世独立。这是他心目中的家园,却再也没有梦想成真的一天。
“只希望,你们能生活在太平盛世,不必面对残酷的战争和阴森的诡计;只盼望,你们能幸福安康,自由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