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经把他放进火炉了吗?”
桑第从小在委婉辞令充斥的家族企业里长大,对我的直言不讳似乎有点傻了眼。“亡者已经被移送火化,是的。”
“这是不是太快了些?”
“做我们这一行的,办事延误并非明智之举。若是我知道你要来假如有足够的光线让我能看清他眼珠真正的绿颜色,我怀疑他敢不敢用他那甲壳般的眼睛大胆地与我正面对视。
在我沉默的片刻,他立即又开口说:“克里斯多福,这件事让我觉得很苦恼,看你这么难过,明知我原本可以帮上一点忙。”
在我荒谬的一生当中,有些事情我阅历丰富,也有些事我向来少有机会经历。虽然白天对我来说相当陌生,但是我对夜晚的了若指掌却无人能匹敌。尽管我知道有些无知的傻瓜常拿我当作刻薄的对象,我对人性的了解主要还是来自与父母亲的相处,以及那些跟我一样日夜颠倒的好朋友,也因此我很少有被人恶意欺骗的经验。桑第的瞒天大谎令我羞愧得无地自容,仿佛这不仅是他的耻辱,也是我的耻辱。我再也无法正视他如黑曜石般的双眼,忍不住低下头盯着门廊的地板。
他误将我的羞愧当成难过得说不出话来,特地走到门廊上用手拍拍我的肩膀。
我试着不逃避他的动作。
“我的工作就是为人提供慰藉,克里斯多福,但是我一点也不擅长这份工作。说句真心话——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来诠释死亡的意义,或者让死亡变得较容易承受一些。”
我只想端他的屁股一脚。
“我不会有事的。”我说,知道自己最好在做出一些冲动的事情之前赶紧离开。
“我听见自己和一般人说的尽是陈腔滥调,那些话你永远不会在你父亲喜爱的诗篇里面读到,所有我不想对你说那些,所以的人当中只对你特别。”
我颔首点头,轻轻向后退一步从他手中抽身。“谢谢你,寇克先生,很抱歉打扰你了。”
“你没有打扰我,一点也没有,我倒真希望你早点先打电话过来,
那么我就有办法……拖延。“
“那不是你的错,没关系,真的。”
我从地面铺着红砖而且没有台阶的门廊向后退到柱廊下方的柏油马路上,转身背对着桑第。
他再度退回那夹在里外两片黑暗中间韵大门,并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丧礼的事——什么时候举行?如何举行?”
“不,不,我还没有时间想。我明天再告诉你。”
正当我要离去时,桑第又问:“克里斯多福,你没事吧?”
这次我有些距离地面对着他,用一种麻木得没有抑扬顿挫的语调漫不经心地回答:“没事,我还可以,不会有事的。谢谢你,寇克先生。”
“我真希望你早一点拨电话来。”
我耸耸肩,双手插入夹克的口袋里,再一次转身背离这栋华宅,朝圣母恸子像走去。
塑像原料当中混含的云母碎片,经晶莹的月光一照射,使得圣母的脸颊看起来闪闪发亮。
我按捺住内心的冲动,不让自己回头去看殡仪馆的主人,我很确定他还在注视着我。
我一直沿着路往下走,两旁被人遗忘的行道树像是在低声交谈。
不知不觉间气温已经降到华氏六十度左右。从海面拂来的微风在经过千里重洋后显得更加纯净,只带着一抹淡淡的咸味。
直到下坡的私人车道将我带离桑第的视线之外许久后,我才敢再回头张望。我只看到尖滑的屋顶和烟囱阴影幢幢地浮衬在星光点点的夜空下。
我从柏油路面合开改走草地,接下来是上坡,这回我走在有树叶遮蔽的阴影之下。天上的一轮明月仿佛也被胡椒树编人飘逸的长发辫中。
殡仪馆的回转道又出现在眼前,圣母恸子像和正门的柱廊历历在目。
桑第已经进入屋内,正门也关着。
我站在草坪上,用树木和灌木丛当掩蔽体,绕到房子后面。后院有一片很深的阳台,从阳台的台阶拾级而下,紧邻着一座长七十英尺、比赛规格的游泳池,一座占地宽广的砖造西班牙式内院,和富丽堂皇的玫瑰花园——从殡仪馆的公众场所完全看不见这些景观。
像我们这个大小的城市,每年平均要欢迎两百位新生儿的诞生,同时必须面临一百名市民的死亡。而这一带总共只有两家殡仪馆。
寇克大概囊括百分之七十以上的生意——这还不包括占市内业务一半的外县市生意。对桑第来说,死亡就是最好的谋生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