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小英渐渐回过神来。事情已经不是一般的大了。想到父亲因之而来的震怒,不由毛骨悚然,惊恐像冷水当头淋下,迫使他从迷惘里清醒过来。
“去哪里?公安局吗?”他们把他当成同伙了。
那边赵根林已经在两个警察的簇拥下,走进了岗亭,他们一进去,门就“哐”的关上了。围着他的警察逼近一步,其中一个和他靠肩站着,虽然比他矮半头,却似乎很亲热地搭住了他的肩膀:“既然你是劝他自首的,就一起去把事情说清楚嘛,对不对小伙子?”说着,胳膊暗暗地使了把劲。
贺小英的脚像焊死在地上了,刚才凭一时之气,大庭广众之下想搭救朋友,这会儿眼看自己也要搭进去了,以前左昀绘声绘色讲述的那些公安黑幕一瞬间全部涌上心头——怎么办?以父亲的脾气,惹出这么大乱子来,他肯定干脆甩手不管,江勇背后的黑势力那么大,又是公安子弟,要是被当成赵根林的同伙,这一进去,哪怕就是蹲个半天一晚上的,出来不定就成什么样了,废一条腿两条胳膊的都是正常。
警察的胳膊又使了使劲,将他朝岗亭那边推搡:“走吧,去谈谈清爽,要是没你的事,马上就可以回来。如果真是你劝他投案自首的,我们还要奖励你呢。”
刚才为赵根林流出来的眼泪干涸在脸上了,眼眶干辣辣地疼,想哭,却哭不出来。突然,他背后的马路上响起一声急刹车,接着有人喊道:“小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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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首(3)
贺小英回头一看,父亲那辆奥迪车停在路上,吴非和贺小飞打开车门钻了出来,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
他们的车不仅逆向行驶,而且还停在了交警的眼皮子底下。在一个城市里,只有少数的驾驶员敢这么做,而通常他们都有着十分特别的牌照做护身符,比如,这一辆车上的0006号的牌照。
交警不认识贺小飞,却认识吴非,因为他开6号车,还因为吴非出了名的活络,黑白两道都走得转,而城里这几十个交警,除了个把倔头犟脑、不上台面的,个个都和他混得透熟。
贺小飞赶紧劈头就抱怨起来:“小英,你怎么一个人送他来自首啊?他是个杀人犯,手上有血的,你就不怕他一翻脸把你也弄上一刀?”
吴非不待多说,早磁铁似的贴上其中一个警察,熟络地一把揽住对方的肩,附上耳去窃窃私语起来。
贺小英此刻早已经呆若木鸡,更不答话,垂了头,任堂兄和吴非去和警察交涉。
贺小飞替他解释道:“我这个堂弟和那个赵根林以前是中学同学,当时关系处得不错,那家伙杀了人之后,不知道怎么想起来,竟然找到我堂弟,被我弟弟一番好劝,就出来自首了……”
警察们互相看看,贺小飞的话入情入理,也和赵根林的供词完全对应,而且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贺小英看起来也不像赵根林的同伙。
吴非十分体贴地建议说:“正主儿虽然自首了,但是也保不定他会不会后悔,岗亭窗户都还开着,你们最好多派几个人看着他,贺公子的爸爸妈妈还在家等着哪,我们先带他回家,一会我亲自送他到局里做笔录,你看,这孩子这会儿自己也后怕了,先让他回家定定神,别吓出个什么三长两短的,你们看,好吗?”
对白,汽笛声,自行车铃声,似乎都被水浸泡了,变得迟缓呆滞,看着吴非眉飞色舞地说着话,唾沫星子直喷,在当头的强光下,星星点点地四下飞舞。俩警察看了看,朝吴非点了点头,贺小飞赶紧一把抓住堂弟的胳膊,拽着上车,贺小英拖着步子,随他绕过栏杆,走到了违章停靠的奥迪车边,顺从地钻进了车里。
这个白绵城最繁华的十字路口,交通陷入了瘫痪。前面的车停着不肯走,后面的车拼命按着喇叭,想靠近一点看热闹,而马路上的人像归巢的蜜蜂,纷拥着挤向那小小的铁皮亭子,要看看把江勇杀掉的人是什么模样。两个警察看贺小飞几个上车匆匆离开,才想起了自己的主要职责,一个赶紧跑到马路中心的指挥台上,另一个跑到路上,开始疏导车辆和行人。车辆还好疏导,但行人却完全失去了控制,卖菜的把菜担子丢在了路上,摆摊的扔下摊子不管了,有些人推着自行车朝前拱,有些人索性把车子一撂就挤上前去看赵根林。
吴非把车一直倒到十字街心,才找到空当儿掉过头来。
贺小飞一上车就开始抱怨堂弟:“小英啊,你憨掉了?怎么跟这么个人扯不清?有毒的东西不能吃,犯法的事不能惹,你这个基本常识都忘掉啦?这牵扯到你一世的清白和一辈子的前途啊……你爸你妈都快急坏了……我们满大街地找你……”
贺小英抬手按下车窗的控制钮,茶色玻璃迅速降下,他望着对过的岗亭。警察正试图从外面把岗亭上的铁皮窗关起来,透过将合未合的缝隙,隐约可以看到赵根林静静地站在黑暗中。车子飞快地驶了过去,就那么一瞬间,隔着那么远,却清楚地看到赵根林朝他举起了右手,做了个鬼脸,露出一个坏笑,一个地地道道的左昀式的坏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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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文包(1)
马春山蜷缩在会议室的沙发上,像一只风干的虾米,平素一丝不苟的头发现在东一绺西一簇的像一团乱麻草,阴沉沉的脸透着睡眠严重不足的焦黄,他终于支不住困乏睡着了,还不自觉地张开了嘴巴,打起了鼾声。张德常进出几次,都好笑又怜悯地瞄一眼他黑洞洞的嘴,也不喊他,轻手轻脚地拿了东西,带上门走开来。
张德常这三十多个小时里也只合了一小会儿眼,却一点没露出倦意。其实平日里张德常特别爱睡觉,要是没案子,他极少准点到班,一觉闷十几个小时下去才过瘾,但一有案子,他就像夜里上了屋檐的猫,眼睛烁烁发光。江勇这个案子非常特别,作案动机蹊跷,背景特殊,越琢磨越有滋味,他一沾手就像小孩子玩拼图游戏似的,一头扎进去了。他一熬夜,身体的新陈代谢也变得异常,不仅抽烟抽得更凶,胃口也变大了。哪怕刚勘探完现场,血淋淋的尸体还在视觉暂留呢,他捧起盒饭照样吃得汤水不留。看着时间快到中午了,向阳回市委去开会没回来,熊天平等人还在从小羊镇回局的路上,要换平时,他早就到局食堂随便凑合着吃点饭了,但有马春山在,局长一早就吩咐安排午饭而且准备亲自陪同,他张德常区区一个副座,当然得饿着肚子等着了。
马春山没醒,局长也不饿,大家都不急,他却急了,跑到食堂先下了碗面条,热腾腾的手擀面上撒一把青蒜花,又香又鲜,正“呼噜呼噜”吃着呢,刑警队的陆杰屁颠屁颠地跑进来,大老远地就喊,喊得嗓子都有点劈:“张局,张局!”他的话是地方普通话,乍一听起来,像在喊“脏嘴,脏嘴”!
张德常夹着面条朝嘴里边送边说:“脏?没啊,我早晨刷牙啦?”
陆杰喘着气,想笑又不敢笑,张局老是一本正经地开玩笑,谁也搞不清他到底是不是当真的,跟谁他都是这个不紧不慢的腔调,声音慢笃笃,内容平淡淡,却不能咬嚼,一咬嚼起来,好比城里那家百年酱园店出的茶干,越嚼越有嚼头。
“有突破啦?”张德常包了一嘴的面条,嘴巴一鼓一鼓地问。
陆杰绷住笑,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道:“抓住啦!”
“操他奶奶的!谁抓住的?还是他自己撞枪口上的?”张德常差点没呛住,抬头看了一眼对面墙上的钟——12点10分。离前天晚上开会成立专案组才38个小时。
陆杰会意,笑容里有点蔫:“也不能算咱们抓的。那小子自首了。”
“哦?自首啊。”张德常一下兴味索然,重新端起碗来,朝陆杰举了举,“你吃饭了没?没吃的话让食堂抓紧弄点吃的,马上要突击审讯!”
陆杰点点头:“是不是要把马主任叫起来?”
张德常挥挥筷子:“你先吃,响雷还不打吃饭人呢。何况犯人都进笼子了,现在养精蓄锐,准备干事才是真的。”
陆杰不吃面条,自己到盛饭的窗口打了份饭菜,回到张德常的桌面上。他知道张德常讨厌人假斯文,顶喜欢小年轻生龙活虎的样子,故意埋头大口大口地吃饭咽菜,张德常像受了影响似的,也吃得更欢了,就手在他的托盘里夹了几筷子菜去搭面。
“他现在在哪儿?”张德常边喝汤边问。
“这个说起来就有意思了。他是跑到唐塔那个路口,到交警的岗亭去自首的。弄得自己跟民族英雄似的,当街呐喊,说‘我——是——赵——根——林’!”陆杰学着赵根林的样子吆喝,把张德常和食堂里其他吃饭的警察都逗乐了,对面桌上顿时有人亮出一副铐子:“好啊,小子,等我来铐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