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千韶道:「那便再好不过了,多谢。」
老板娘见他这般谦和有礼,颇感惊讶,忙道:「仙长太客气了。方才见您带进来的那位满头白发,容貌却这般年轻,老身就猜仙长来历不凡,只是怕冒犯才不敢多问……您那位朋友,身子应当无碍吧?城里的悬壶馆有几位仙医,要不要差人去给您请来?」
薛千韶摇头道:「不必了,他只是需要休养一番,并无大碍。」
这时,那小女孩拉住了薛千韶的袍角,睁着一双大眼擡头唤道:「阿哥呀。」
老板娘忙蹲了下来,用方言道:「萱萱,不可以这样,阿哥是仙人哪。」随后她带着歉意,对薛千韶解释道:「仙长莫怪,我这个小孙女就喜欢缠着相貌好的客人,真是拿她没辙。」
「无妨。」薛千韶想了想,觉得自己的年纪真正算来,做这女孩的曾祖父都绰绰有余,便莞尔一笑,拿出张符纸折成蝴蝶,注入一丝灵力,让那纸蝴蝶翩翩起舞,女孩一见,果然惊喜得连连拍手,十分喜欢。
老板娘见他这般和蔼,也逐渐放下对「仙人」的敬畏,笑道:「不知仙长是哪里人?我们这儿明山派的仙长,各个都不好相与,但他们为城里斩妖除魔,百姓们只得供着,老身还以为仙长都该是那样的呢。」
薛千韶听她问及出生地,心头有些酸涩,并未回答,只是问道:「百姓也都知道明山派吗?」
老板娘道:「我们经营客栈的消息比较灵通,自然晓得。但也有些人不信,只当是传说。我们这啊,要是碰上什么怪力乱神的事,不是去公爷庙求,就是要去明山派碰运气,运气好的话,便能请到仙长们下山除魔。说来也奇怪,前阵子倒有五六位仙长来城里巡视,最后贴了张告示,警告百姓不要往城南公爷庙后头的荒地去。」
薛千韶若有所思,又问道:「难道那庙有异状,但明山派的人无法处置,才要百姓别靠近?」
老板娘道:「这个,老身就不清楚了。老身只知道,公爷庙后的那片荒地,从好多年前就一直是那样了,那时候长辈都说那地儿阴,只有公爷镇得住。但那里的海棠开得好,孩子们还是会偷偷溜去玩,也不见有谁出事。可既然明山派的仙长们说别去,肯定有他们的理由。」她顿了一顿,有些期盼地问道:「仙长想来也是有大本事的,是不是也打算去瞧瞧?讲真,那块地位置太好了,要不是传闻说有问题,早就有很多人想占地自用了。仙长去看过若觉得没问题,千万记得告诉老身一声啊!」
薛千韶未置可否,又和老板娘说了几句便回房了。
回到房里时,隳星依然在榻上昏睡,和他离开时没有半点分别。
薛千韶总觉得不大放心,便按着他的手腕脉门,用灵力探了一次脉,却只判断出他的经脉有损伤,除此之外并无大碍。但他不清楚隳星的功法有何禁忌,不敢擅自处理,只打算备着灵米粥,待他醒来再让他吃了温养。
薛千韶无事可忙,便坐在床沿发愣,思绪越飘越远。
从山上遥遥望向淮城的那一眼,他便感觉到,自己最后的记忆封印也松动了,只是他一直没敢去回忆。
对他而言,身处故乡的岁月,其实也就短短十年,其中还有大半时间年纪太小,记不住事,而往后的两百余年,他一直是和师尊、师兄弟们在一起,且又被封了记忆,对淮国……淮城,他的情感早已淡薄。
若说是有尘缘未断……眼前还在昏睡的这一个,份量也已经够重了。薛千韶并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回薛府旧址看一眼的必要。
他神思悠悠、漫无边际地思索着,一面无意识地将房中禁制巡了好几遍,才发觉无论怎么绕,他的念头都还是在「公爷庙」三个字上打转,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还是很想回去看一眼的。
其实淮城这个落点很不错,位在成片连绵的凡域当中,修真界各方势力对此地兴趣缺缺,即便是大仙门也鞭长莫及。拥有金丹修士的明山派,在此已经足以被称为「仙人」来供奉,即便他把隳星放在这儿休养半日,多半也不会出问题。
正这么想着时,客栈伙计恰好敲响了房门,薛千韶前去应门,接过炖煮好的灵米粥放到桌上,又最后确认了一遍房内的防护后,他便离开了房间。
经过客栈门口时,薛千韶又遇到了老板娘的孙女,她甜甜地笑着用方言对他道了句:「仙人阿哥再见。」
薛千韶也用方言应了一句,随后便头也不回地出了客栈。
他前脚才离开,榻上人却醒了过来。隳星起身下床,揭开碗盖瞧了一眼里头的灵米粥,又往窗子的方向走去,开了窗,遥遥望向薛千韶几乎剩下一个小点的背影。
薛千韶朝城南走去。两百年过去,沿途街景对他而言其实相当陌生,还不如在山上遥遥一望时来得震撼。
越往城南走,沿街叫卖的人或行人就越来越稀少,到了薛府所在的街上时,甚至连个人影都瞧不见了。
墙内荒草远比墙更高,几只野猫蹲在墙头警醒地盯着薛千韶,仿佛是他侵犯了牠们的地盘。
这里当年好歹也是个相府,其中院落屋舍众多,外墙绵延了整整一条街。薛千韶沿街而走,抵达正门所在的位置时,恍然以为自己见到了钉着门钉的朱漆大门。
定睛一看,玄关早就被拆除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栋不算大的庙宇。那庙虽然建得精致,却显得颇有年头,木柱斑驳,各处描金彩绘也已褪色掉漆。
薛千韶擡起头,见到一方乌黑匾额上书「公爷庙」三个大字,荒谬得让他有点想笑。
光是见到这间曾经富丽堂皇的庙宇,便足以让他将这些年来发生的事,拼凑得八九不离十了。大约是殷国灭了淮国后,为安定民心,将当年薛氏的政敌王氏作为灭国的替罪羔羊,找了个由头斩草除根,而为显宽仁,便取而代之地歌颂薛家的忠义,追封、建庙供奉香火,借此抚顺民情。
只是如今,连殷国也已不复存在了,「公爷庙」却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