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朝着招魂幡叩拜下去,身周只有最基本的灵气护体。
那团黑雾凝实出一张而立之年的男人面孔,他面上满是怨愤惊诧,正是厉鬼的模样,半点不像是愿意放下。他擡手一挥,黑气便如长鞭,狠狠朝薛千韶身上砸落。
薛千韶毫发无伤,耸起的肩头却轻颤了下,又白挨了数鞭之后,方又道:「若父亲与家人始终执迷不悟,我便只能以修者身份斩妖除魔,断此尘缘。」
这话说得冷静又理智,仿佛已全然将情感抽离。可隳星在局外看着,扠在胸前的手却越抓越紧,手背上青筋暴突,面色阴沉。
他开始不确定,自己究竟想要看到什么结果了。
他认识的薛千韶对外强硬,对于放在心上的人,诸如徒弟、师兄弟等,却都是包容得近乎没有底线,甚至不顾自己,也要为他们谋求最安稳的一条前路。如此的他面对惨死的血亲,怎可能是这般态度?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隳星心道。
果不其然,薛千韶苦劝无果后直起身,拾起平摆在地的灵剑,缓缓将剑身出鞘。
可当他站起身后,灵剑却止不住地轻颤着,不断发出悠长的悲鸣,仿佛在代替主人哭嚎。这样的剑,是无法斩断任何东西的。
──这只能说明,他如今不过外强中干,看似冷静,内心早已濒临崩溃。
隳星不晓得自己想看到什么结局,但他看着这一幕,只觉怒火中烧,杀意滔天。
薛千韶也发觉歛华剑不为己用,便收起了剑,在涌动的黑雾包围下,自储物戒中取出了一枚银色坠饰,那坠饰在他手中一晃,变作一把匕首。
冰冷的破魔匕随即被紧紧握住,然而,薛千韶却发觉自己的视线糊成一片,迷茫困住了他的手脚,使他动弹不得。
尽管他未有进一步动作,破魔匕的光辉仍使怨魂忌惮,黑雾纷纷退避,只敢在他身周五步外打着圈。祂们似乎改了主意,只在外围质问道:「你要再一次杀了我们吗?」
自黑雾中传出的声音极为混杂,男女老少兼有,薛千韶依稀听见有人在唤「小少爷」、「韶儿」或者问「为什么」。
接着,他听见父亲的声音对他道:「既然如此,你独活的这些年,又有何意义?只为了你一人的『道』吗?」祂字字平稳,言语中却暗含一丝怨毒之意,停顿了好一会才又轻蔑地道:「早知如此,就不该因你自幼身体底子不好,早早便让你修炼功法残卷,也就不至让你与家里离了心。」
话语字字诛心,薛千韶连呼吸都开始不稳,却仍一语不发。半晌,他阖上眼,滚烫的泪因被挤出眼眶而坠落,悄无声息地打在地上。尽管体内灵气紊乱无比,他仍继续催发灵力,使其激荡翻腾,又将汹涌灵力聚于破魔匕。
片刻后,他蓦然睁眼,脚下同时发力,挥舞着破魔匕回旋一圈。
黑雾被雪亮刀光划破,发出非人的哀鸣。第一招使出之后,再次动手似乎便没有那么困难了,他不再去听那些声音,而是有目的地朝招魂幡攻去,终于在第十次挥刀划破黑雾时,在缝隙间找到了高举招魂幡、满面惊愕的薛尧。
薛千韶神色凛然,平举着匕首,却没有进一步动作,薛尧眼见已无还手之力,反而惊怒道:「好哇,好一个断绝尘缘,小少爷是打算也将老奴送去与老爷和其余家人做伴?」他骂到一半,又哂笑道:「这样的您,又有何资格问鼎仙途?老奴就在地下看着!」
薛千韶还未开口,他身后却忽然传来隳星的嗓音,隳星轻蔑地道:「事到如今,还想装成谁的亲长呢?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鬼样子。」
薛千韶眉头轻轻一挑,有些愣住了。
魔尊一开口,薛尧却不敢作声了,他浑身剧颤起来,双目上翻,嘴角溢出白沫,不断往后缩去,却很快就撞上椅背,退无可退。
隳星信步上前,在薛千韶身后一步远处停下,一面道:「一个凭借吞食怨气来修炼的下等魔修,有何资格叩问旁人的道心?简直可笑至极。」
此话一出,薛千韶才如梦初醒。确实,他一开始就先入为主,以为薛尧是修炼了家中代代相传的功法残卷,方得以筑基,可如今无论怎么看,薛尧都半点不似道修。
薛千韶朝四周缓缓扫视了一圈,终于发觉招魂幡引来的黑雾,真的仅是怨气罢了,顶多带着一丝意识和记忆,却非怨魂。
薛尧口溢白沫,瘫在罗汉椅上,几乎窒息地嘶声道:「……你、你你究竟是何人!」
在薛尧眼中,薛千韶是个金灿灿的人型,看不清面目。而这个无声无息出现的男人,却是夜幕般无垠的黑暗,让人全然摸不透底细,使得薛尧腐朽的肉身乃至神魂都战栗不已,显然是他此生本不该见到的大人物。
「很重要吗?」隳星冷笑了声,又道:「薛郎,要帮你了结他吗?」
薛千韶这时已平复了些许,语气漠然地反问道:「你拿什么了结他。」
他虽不知魔尊是何时追过来的,但他先前消耗甚钜,肯定也还未恢复多少。
薛尧一听涉及自己性命,又豁了出去,插话道:「凭什么要我性命!我一心为惨死的家人伸冤,只盼望能够手刃恶人,又何错之有!」
隳星一个眼刀朝薛尧刺去,本想顺手将他那大言不惭的舌头切下来,可想到薛千韶未必愿意看见这般场面,便忍了下来,冷冷道:「何错之有?你也没少戕害凡人罢?若非吸收活人精气,以你的资质,根本活不到这时。」
薛尧一股脑地辩解道:「若不是我收留那些小乞丐,他们早就饿死冻死了,我将他们的性命收回来,又有何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