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蓉起床很早,她醒的时候,丁淳亦还在酣睡。
可能是因为旅途的疲惫,丁淳亦的呼噜声站在院子正中间都能听得到。奶奶在半夜听到呼噜声,还以为是邻居家的牛跑到院子里了,支起耳朵听了半天。
肖蓉洗漱以后就开始打扫院子,整个院子里面外面都用干枯的地肤草扎成的大扫帚扫了一遍,然后开始擦桌子拖地。堂屋厨房还有自己卧室的桌子书架和地都打扫的干干净净,门外边大榆树上的秋千椅也擦了一遍。肖蓉觉得浑身冒汗。
丁淳亦起床出门伸懒腰的时候,太阳刚从对面的山头冒出来。日光并不强烈,可以直视,太阳如同从水中沐浴而出的金色夜明珠,全无昨天中午的威风和毒辣。
日光清冷,丁淳亦发现肖蓉正在堂屋房檐下打太极拳,行云流水,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以心运气,以气运身。奶奶在厨房里走动,准备早餐,身影瘦削单薄。
丁淳亦想起王维有一首诗《栾家濑》,“飒飒秋雨中,浅浅石溜泻。跳波自相溅,白鹭惊复下”,这明明描绘着一份跃动的捕食,可是却勾勒出一份闲止静谧,这个小院子里发生的一切何尝不是呢。肖蓉的推收吐气,奶奶忙碌的背影,也是一份充满生气的动景,整个院子却在一种安静祥和的静谧中迎接着每一天的日出日落。丁淳亦站在门口感受着,他不知用何种方式去打破这种恬淡的意境。
奶奶和肖蓉从容的接受着每一次命运的落笔,对于这种从容,他似乎永远是个局外人。
他想起高中某个放学后的傍晚,太阳忽然间躲匿在了厚厚的云层中,原本晴朗的天空转瞬下起了瓢泼大雨。班里同学三三两两,都走了,王路也被父母派来的司机接走了。他一个人坐在教室里,看雨水在窗户玻璃上击打、冲刷出各种痕迹,他早就已经习惯了父母的忙碌,可是在内心深处,仍然期待着家里来人,哪怕像王路一样,来个司机也行。
透过教室玻璃可以看到学校外面的马路,车如流水,疾驰着汇向更远处的高架桥,他似乎能够听见车轮碾过路面积水的刷刷声,车轮冲击出的水花又落回地面。过了很久,雨才停。马路上的车流中逐渐混入行人,整个时空里又有了嘈杂的人声。
白天热闹喧哗的教室在同学走空后变得十分寂静,似乎随时会有一只恶鬼从墙缝里爬出来把他吞下去。可是他在那样寂静的教室里待着,一直待到雨过天晴。雨停后太阳已经落山了。他双手抄在校服裤兜里,吊儿郎当的走出校园,门卫大叔喊,“快点快点,要锁门啦!”
丁淳亦觉得,他永远都无法恰当的去享受一份动或者一份静,因为自己内心深处永远在期待着别人能够注意到自己,比如希望父母注意到放学回家面对着偌大房间的自己。可是父母永远在忙碌,他们永远只有一句话,“淳亦,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只要快乐!爸妈的努力就是为了让你快乐!”
肖蓉抬眼,看到丁淳亦正在看她,她微微一笑,说,“起啦!快去洗漱吧,等会吃完饭咱们去对面山上玩。”说话间气息匀称,腿稳身稳,并没有停下动作。
丁淳亦有一种偷窥被察觉的尴尬,只好说,“你和奶奶这么早起啊!”
没想到奶奶虽然在厨房忙碌,却听到了丁淳亦的话,“老啦,没瞌睡啦!”
丁淳亦说,“不老不老,奶奶精神头好着呢!比我这年轻人都好!”
奶奶笑着收拾碗筷,丁淳亦走向洗漱间,有一种十分踏实的幸福感。他洗脸的时候没有关门,洗完正在涂防晒霜,他一转身,院墙上探出一个人头,在好奇的盯着他看,吓了丁淳亦一跳。他喊出声,像一只土拨鼠。
肖蓉看向这边。
“大朋!这样很没礼貌喔!”她喊。
被称为“大朋”的小男孩把头从墙上移开,不一会儿走进院子来,丁淳亦也从洗漱间出来了,站在堂屋房檐下抚着胸口顺气。大朋进来以后自顾自坐在软垫子上,嘴里念叨,“饭饭”,肖蓉也已经锻炼完了,笑着,“很快就好啦!”
丁淳亦跟在肖蓉身后走进厨房,像只双手落在胸前的小熊猫,瞥了一眼大朋,“这位仁兄是——?”
肖蓉拍了拍丁淳亦的背,“刚才吓到你了吧?你别往心里去,大朋的心智只有三四岁,他是隔壁邻居家的小儿子。”肖蓉端菜,奶奶腌制的泡菜萝卜,还有一份白糖西红柿和凉拌黄瓜,清炒白菜。“大朋挺可爱的,很天真,经常来家里吃饭,我有时候下班了也会给他买糖吃。”
奶奶闻言叹口气,搭话,“家里忙,孩子发烧了没察觉,脑子烧坏了!”奶奶盛粥,“大朋和东东家的大儿子同岁!”
“东东是咱们一个邻居,他大儿子十岁了。”肖蓉补充,“奶奶,淳亦又不熟悉咱们村,他哪知道东东啊。”
丁淳亦看向屋檐下的大朋。他用手指一遍一遍的描着炕桌的边角棱,嘴巴里念叨着“大美女,擦香香”,嘴角有口水流出来,可是衣服鞋子十分干净,一看就是平日里精心照顾的。
奶奶又说,“现在村里条件好了,种庄稼没有以前那么忙碌了,都有机器呢!以前到了割麦子收麦子的时候,争分夺秒!哪能顾得上哇哇哭的孩子!可是现在有什么忙的,大人打牌去了,小孩儿发烧都没察觉!”奶奶瞅一眼大朋,似乎有点生气,“太胡闹了!这孩子就这么毁了。”
大朋吃饭的时候手忙脚乱,拿筷子拿不稳,又不肯用勺子喝粥,所以米粒老掉,掉了又十分固执的想用筷子夹起来,丁淳亦的烂话脱口而出,“大朋,我觉得你吃顿饭还瘦了两斤!”大朋听了哈哈笑,说,“瘦两斤瘦两斤,吃胖胖吃胖胖!”
大朋吃完饭一直缠着丁淳亦,非要“擦香香”,丁淳亦无奈拿出自己昨天买的防晒霜,给大朋的脸上也厚厚涂了一层,涂完大朋伸出双手,“手手也要擦香香!”
丁淳亦又挤出一些给他涂到手背上,肖蓉从卧室出来,拿着护手霜,熟练地给大朋的两只手涂了一层,“大朋,不许玩土喔,保证!”肖蓉说完伸出右手手掌,大朋把左手对击上去,“保证!”
丁淳亦看着乖巧的大朋,又挤出一点防晒霜,给大朋脖子和后脑勺都涂了,大朋觉得痒,左右扭着脖子咯咯笑,“大美女也涂!”大朋有时候会撞见肖蓉护肤,所以觉得护肤的都是女生,刚才把丁淳亦也当成女生了,所以一直喊“大美女”。
肖蓉和奶奶笑的满院子都是欢快的笑声。
大朋玩了一会儿就回家去了,阳光逐渐有了温度,可是秋风涌起时,仍旧会有凉意,肖蓉套了一件冲锋衣,让丁淳亦也套一件外套,“山里冷,还是穿厚一点。”丁淳亦发现奶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套了一件棉马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