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起大工厂,如今各地的厂子,要能以大来形容的,就得往南边找了,或者是北面有铁矿的地方,或许也能见到钱芳英所想的大钢铁厂,鸡笼岛、吕宋这些有铁矿的地方,也有不少厂子,其中的员工和矿工不同,虽然地处偏僻,但待遇很好,基础设施非常完备,围绕着一个或者几个厂子,往往有一个成型的小镇,什么发电机、灯泡、幻灯片、医院、罐头……总之,衣食住行各方面都很齐全,有些东西,甚至要比一些原本繁华的州县还要来得普及。
比如幻灯片,在什么州县都要收高额门票,算是奢侈品,但在厂区小镇,那就是居民福利,厂里会定时发票的,工人按各自定级领票。还有镇上的医院,工人去看也完全不花钱,药品配额也是充足,这就要比很多地方医院都强多了。说起来,这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那些药材产地,他们肯定也愿意优先给厂区供货,因为厂区这里也有一些机动名额,可以和他们交换,提供给他们钢材、水泥、发电机这些紧俏的商品,这种程度的交换,也是衙门默许的。
想要富,靠厂区,在如今的民间,都羡慕进厂做活的人,尤其是衙门官营的大厂,总有福利,武林船厂在武林已经算是热灶头了,但整个武林的工业都还在草创期,武林船厂不过是矮子里拔高个罢了,许佑华听钱芳英这么说,倒也向往起来,笑道,“那是,我们若能去参观一番,也能跟着开开眼,见识一下大船厂的豪横!”他这是完全把钱芳英说的大工厂当成是鸡笼岛一厂了,“我还能跟着蹭到厂医院去开药!”
他这说的是大厂让人眼红的又一个福利了,要知道,如今缺药也是民间比较头疼的事情,现在能看得起病的人多了,而药,不论是新式制药折腾出来的青霉素、输液那一套,还是老式的炮制药材,产量都完全跟不上,以至于现在很多医院被戏称是‘甘草医院’,意思是去看病不贵,开药的话,如果只肯在医院配药,那就主要都以甘草为主,因为只有甘草是能大量供应的,搞的现在医院方里大量出现甘草,大大地拔高了这味药材的地位。
如果想要开一些真正管事的方子呢,那就要自己去外面的药堂买药了,有时甚至还要去黑市找中人寻觅,从中又催生出了不少冲突,当然也催发大量商人进入了药材培育业,他们甚至多方奔走,希望买活大学能增设‘传统药材种植讲座’,不论收费多么高昂,他们都情愿支付——这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自古以来,艺不轻传,知识一贯是被严格垄断的东西,像是买活军这样,随随便便在市场上买几本书,就能学到丰富知识,一个流民没有本地老农带领,就能通过本地的农业小册子,基本掌握在本地耕种的天候知识,已经是前所未有了。想让买地衙门免费传授给他们各种药材栽培的知识,商人都不敢起这样的贪心。
这也不止是药材种植,就说造船好了,倘若钱芳英不是从小家学渊源,出入父兄书房,翻阅过诸多造船图纸,也曾多次到小船坞去送饭,她自己一点底子都没有,那也根本兴不起来做船舶设计师的念头,这种从古至今的师门、家族积累,现在于买地教育的冲击中,处于一个很尴尬的地位:一方面,老传承不值钱了,买活军这里也不强求老师傅拿出自己的传承,他们自有海量的新知识去培养新式学生;另一方面,在把新知识实用化,落地的过程中,有时又还用得上老智慧,这也就让很多老师傅在这个行当还能维持着自己的地位,并且也容易有新成就。
一个有老传承,又接受了新教育的年轻人,在这样的时势下是很容易冒出头来的,他们也往往肩负了把传承带入新时代的责任。钱芳英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她也算是受了谢六姐的恩惠——倘若没有买活军的崛起,她这样一个少年守寡,回娘家过活的老姑奶奶,是绝不可能接触到钱家的造船心得的,尽管买地的船舶学校,也未必看得上这本名不见经传的《钱氏船书》,但族中长辈却是敝帚自珍,当然不可能随意泄露。
钱芳英未来的归宿,不是择人再嫁,就是依附父母兄嫂过活,将来由侄儿给口饭吃,也算是照顾到老了。她家里人对她算是疼爱,便从夫家那里,给她找了一个穷族亲的孩子来做养子,这样算是有个自己的孩子,年长以后,不必指望侄儿的良心。但这样的帮助,也已经是极限,就连钱芳英自己都没想过,她会在造船上有什么建树。就算年幼时对造船业有些许了解,这又如何?造船这个行当,多是力工,汉子们在船坞里做活,衣衫不整是常态,成年女性很少出入这样的场所,就算有些人能看账,能出面谈生意,但那也多是继承家业的长子媳妇,家族的生意,传媳不传女,是不会告诉她太多的。
但是,钱芳英自幼就是个有主意的人,而且她的思维颇为简单,认准了什么就是一根筋,很少会前瞻后顾。买活军崛起之后,武林这里得风气之先,便是一般小民也有看《买活周报》的习惯,钱芳英没事也时常看报纸,并且从报纸以及民间的闲谈,武林私港的风声中,得到一个结论,那就是买地对船只需求量极大——这也就意味着钱氏船坊可以试着给买地造船。
她当即就去寻了大伯,理所当然,这个主意被立刻驳回了,因为钱氏自古以来都是造河船的,造海船在当时被认为是一门很危险的技艺,船坊甚至不敢对外宣扬,倘若被旁人知道的话,那就可能被海狼盯上,这些老海盗可不是什么好主顾,船坊可不愿意和他们产生交集。而买活军,在那时候还是反贼身份那,他们需要的都是海船,钱氏怎么会主动去淌这滩浑水呢?
不能不说,大伯的考量是有道理的,透着当家人的稳重,钱芳英也无法反驳,但是,她从买活军的报纸中,得到的结论是:不论买活军的将来如何,作为一个有点底子的女人,她在买地的日子,显然要比在武林惬意些。至于家族的得失,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于是,她便立刻开始准备动身南下了,把她嫁妆的剩余,拿来当了路费,并且借口带她的养子回夫家去探亲,作为出门的借口,这样成功地跑到买活军那里去,应聘进船厂,同时又进学校上课,这样一步步地考到了造船专门学校里去——在此期间,她还做了很多外人无法理解的事情,譬如把她的养子常年寄养在托儿所,一度甚至想要送进孤儿院,早期做船工的时候,经济比较紧张,一缺钱就给家里写信,索要钱财等等。钱芳英自己也知道,在人情上她大概是很欠缺的,对于亲人,颇为辜负了不少,就如同她嫂子私下说的那样,‘这样的人老了合该都没人愿意亲近她,亲人一个个都被害得心寒了’!
然而,她天生是缺根弦的,大概不容易在感情上感受到什么痛楚,钱芳英知道这个养子,对她心里是存了芥蒂的,以至于一开始工作,便迫不及待地和她断了联系,包括父母兄嫂,大概也都不会因为她在买地做了点成绩出来,便原谅她私自离家出走,并且还不断写信来要钱的事情。但她只要结果最后对她有利就行了——像是她这样的经历,倘若感情丰富,大概心里早就苦出病来了。
压力,她是难以感觉到的,理所当然,喜悦也因此显得微不足道,钱芳英甚至很少有心潮起伏的时候,对造船她似乎也谈不上喜爱,只是发觉自己还算擅长,便一直做下去了。但凡是要画图纸、搞建造的行当,她都似乎有一定的天赋,可以很容易从复杂的图纸去想象机械造好的样子。钱芳英的世界,一切都很简单,缺钱了就想办法去搞,自己能赚就赚,赚不了就去要。
同样的,她想要自己出图造船,那就先给鸡笼岛一厂写信,申请调职——其实她认为自己毕业后应该顺理成章进入鸡笼岛一厂的,大概又是人际关系没有搞好,得罪了谁,最后只能回武林船厂来。所以,调职被拒绝之后,立刻着眼于当下,从武林船厂这里开始使劲,当年驳回她的大伯,如今已经成为了船厂的负责人,这其中大概是有她的几番功劳,钱芳英当时想要钱,但也不能总让父兄白给,就从买地搜罗造船资料寄回武林,钱氏能在新造船业里适应得这么好,是有她的力量在里头的。
利用这一点,她让大伯相信她的眼光,同时又从中多方奔走,打通诸多难关,这才最终造出了献礼号。这个项目的心酸,钱芳英是知道得最多的,只是她本人半点不能共情,不管这上头联系了多少人的仕途前景,在钱芳英看来,其实也就是一次普通的试航,成了以后,皆大欢喜,她就有钱去上马更进一步的尾轮机械船项目,倘若不成,那大不了武林船厂一蹶不振,她就再托关系调走,去别的船厂再搞机械船就行了。
反正只要方向在,不愁没有地方要她,而船舶设计师的待遇又一直是很好的,完全足够她的生活所需。她可以一直折腾到机械尾轮船搞出来为止,如果是她搞出来的,那最好,如果不是,她也可以去看看成功的设计,再回来自己尝试着修改提升。对钱芳英来说,唯一能让她有些忧虑的,根本和献礼号完全没有关系,哪怕刚定下来,要和张主任轮流在轮机室外值班,她所担心的点,和献礼号这一船人的心思也没有丝毫相同:
钱芳英唯一害怕的,就是重新回到那种女人不能出门工作的环境里去。只要她还能工作,钱芳英就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最坏最坏,她众叛亲离,事业跌落谷底,那她也可以改行去当修理工,她总不会活不下去,总不会担心离开家里人之后,她该从哪里赚到自己的口粮吃。在钱芳英的分析中,只要买活军依旧维持着统治,各地能够保证和平,或者仅仅出现局部战争、叛乱,她生活的区域能继续维持买活军这里建设起来的新社会秩序,那么,她就没什么打击是不能承受的。献礼号就算当即炸成两半,她也还有很多余裕可以周旋那!
可是,买地的将来,能永远如此蒸蒸日上——或者退一步说,能永远维系和平么?钱芳英知道,自己的怀疑和顾虑是有些不合时宜的。如今一百个人里,大概有一百二十个人,他们所争论的都只是买地在什么时候能够一统天下——有些激进派甚至把天下的定义扩充到了‘大华夏’,已经不满足于北海、三宣六慰了,把眼神放到了非洲、黄金地、袋鼠地这些隔海的地方去。
人们对于买活军的未来,从十多年前的疑虑重重,逐渐上涨到了另一个极端,那便是狂热的追捧,而这一切似乎又随着羊城港的落成、定都大典的举办,被推上了一个新的高峰,对于买活军的未来,所有人都是那样的深信不疑:必然是辉煌连接着辉煌,世界将在买活军的统治之下,进入一个完全崭新的面貌。
但是,或许是身处其中,或许正是见识到了献礼号的东拼西凑、问题重重,也或许是钱芳英从来都不容易被情绪带动,她从献礼号的制造和试航中,所得到的反而是一种和众人截然相反的结论:献礼号在外人看来有多么的光鲜,是意义多么重大的突破,可它实际上是多么的问题重重,它所展现出的,似乎是买地工业能力到达极限的一种‘吃力’。一直以来,买活军都在追逐着天界的工业品,以此作为自己的目标,但是,她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和认证,钱芳英得到的是一种直接的,作为工业人一员的感受,她有一种感觉,就像是买地的工业能力已经到达了短期内的极限,透支了这一代人的全部潜力,接连不断的突破,不可能这样永远持续下去。献礼号,或许不是个开始,只是十几年、几十年内能达到的一个顶点了。
细节上她可以说很多,材料的极限,施工能力的极限,施工人员的极限……这些所有的东西统合成了一种感觉,让这个非常钝感的工程师也少见地有了轻微的焦虑,同样的,这也是一种近乎于动物本能的焦虑,钱芳英说不出具体的原因和道道,她只是这么想,这么担心着:买地的征服,底子是六姐的神威不假,但各地的和平,基础却也是不断往前发展的工业能力,一旦这种进步停滞不前……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但钱芳英的确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了一起:一旦停滞不前,买地的统治是否还能经受得住风浪的考验,人心能否凝结在一起?如果……如果世道倾覆,买地的统治不存,那么,她们这些女人……或者说钱芳英本人(钱芳英不关心别的女性),是否又要回到从前的,那种无聊而又沉闷的生活里去?
她们……还能维系着如今这种狂野、自由、无拘无束,让人沉迷的生活方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