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谦脸上不禁露出了几分涩意。“老尚书,大明,可经不起折腾了……”
“正是因为知道大明朝经不起折腾了,所以,老夫才会说出这番话。廷益啊,以汝之才,难道还看不见上皇陛下的所作所为吗?看不清当今天子的行言举止吗?”老王直叹了一口气,声音越发地显得低沉。“想必,你也听说了我大明诸边大将,瞒着朝廷还有当今天子,悄然出兵草原之事了吧?”
于谦的身形不由得一僵,旋及双肩垮了下来,虽然诸边将领极力地隐瞒,可是他于谦身为兵部尚书,焉能不查知蛛丝马迹?再前后一联系下来,于谦虽然没能够猜中事情的来龙去脉,可是有一点他却已然能够确定,那就是朱祁镇这位太上皇陛下,必然已经使了什么手腕,以至于让这些边镇的大将都忍不住心动,而同意了暗中出兵以伐草原。
正是因为隐隐地猜出了真相,真是因为明白了这个真相,有可能带出来的可怕后果,所以,于谦才会出现在老吏部尚书王直的府中,找这位立场无比坚定,反对当今天子废立太子的老尚书,希望能够从他这里,获得群臣与天子之间的妥协,尽快地结束纷争。
从而让天子出面,以诏边镇北伐,如此一来,朱祁钰毕竟才是大明的天子,此战之功,必然会首归于朱祁钰,不但能够提升他的威望,还能够筑固他的权威。
而且亦能够连消带打地削弱朱祁镇之前一系列谋划所形成的强势,让诸边将士明白,当今天子,才是他们的帝王。而不是朱祁镇。因为于谦不希望看到,刚刚历经了土木堡之变重创的大明,再经历一次靖难之役。从这一方面来看,于谦的出发点,也同样是为了大明朝,而非是为了某一位帝王。
“廷益,你是大才,心为国家社稷,这老夫看得分明,知道你心里边是怎么想的,可是如今,若是老夫和群臣都答应了,那太上皇会作何想?”老王直大喝了一口茶水,嚼着倾入了口中的茶叶,慢慢地咀嚼着那叶片所散发出来的涩和淡香,声音里边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无可奈何。
“太上皇可别忘记了,上皇陛下北狩之前,以血诏而许位于当今天子,可见其心胸气量。自北狩以来,便效那勾践卧薪尝胆,励精图治,事事以国家为重,处处以黎庶为先,宣府短短不到两年之期,就已尽复旧观,甚至还远盛于杨洪所在时……”
“……老夫观我大明立朝以来诸位先君,何人能够有这样的手段?何人又有这样的胆气?自古以来,未有之事啊。”
“今上皇已现雄主之姿,亦生雄主之志,这等人君,廷益莫非以为,就凭我等尽附当今天子,就能够压制得住吗?况且,当今天子气量之狭,其行之堕,几为天下之笑柄,若是真的激怒了已然把持住宣府重镇军心民心的太上皇,到了那时候,我们不希望大明生乱,怕也阻拦不住了。”
老王直的这几番话,听得那于谦不由得一呆,如今细细想来,于谦也不由得骇然发现,朱祁镇这位已然逊位太上皇,短短两年不到的时间,仅仅凭借着一个督宣府镇文武治事的空衔,居然已将那宣府过百万黎庶之心,近十万精锐之师的军心皆数拿捏于手。
而这两年以来,大明的大江南北,黄河上下,在民间,流传得最多的,最广的,最让人喜闻乐见的,不是古代的才子佳人的故事,不是那些演义小说家言,而是朱祁镇这位大明太上皇陛下的事迹。
可以说,天下的百姓,不知道朱祁镇那一系列充满了传奇色彩的事迹的,怕是还真不多。
而同样,当今天子心胸狭隘,自为已私,欲借与瓦剌言和而阻上皇于异乡,以贫士之仪而待太上皇,后更欲不守信诺,欲让自己的嫡子能够成为太子,暗中使人欲毒杀太子,而且生活奢靡骄纵,宠信宦官,身为一国之君,却整日里喜好倡女……
总之,当今天子和太上皇陛下,在大明的百姓眼里边,几乎已经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谁好谁坏,一目了然。虽然,于谦也很清楚,这些必然是有心人做的,而那些有心人,却亦不是他的能力可以阻拦的,更何况他也没有半丁点的证据。
不说他,便是那位新任的锦衣卫指挥使卢忠,现如今成天让那朱祁钰给骂得狗血淋头,也照样没有什么办法,就算是查出一丝蛛丝马迹,可是又很快就发现,那些不过是伪设的陷阱。
越是深想,于谦就觉得发地觉得心里边充满了震撼与骇然,不知何时汗水已然湿两颊,连那身上青衫的厚背,亦被汗水所侵,湿透了一大片。这一刻,于谦才省起,自己的想法是那么的幼稚和一厢情愿。
或者说,现如今大明的大势,已然不是哪一个臣子,或者说不是以他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了,一切,就好像朱祁镇这位太上皇陛下从一开始就在布局,一步一步地侵蚀,侵蚀人心,侵蚀大明的朝野。
而他似乎还有余力去谋利大明朝最大的劲敌瓦剌,只花了短短不到两年的时间,原本强大得可与大明为敌,甚至让大明都视为心腹之患的瓦剌,居然真的在他那翻云覆雨手下,轻描淡写间就灰飞烟灭……
当年的太宗皇帝哪怕是武功赫赫,可是却也没有他这样的手段,更何况,他还只是一位已然逊位的太上皇,短短不到两年的时间,就在悄然无声息之间,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他,或者是在所有人还没来得及警惕之前,已然做好了铺垫,形成了一股再也无人可阻的大势。
“……如此一来,就算朝中的文武诸官,都全都站到了当今天子一边,都一致通过废立太子之议,那又如何?”于谦不禁顿足而长叹了一声道。
一直盯着那表情变幻不定,汗出如浆的于谦默然不言的老王直接口答道:“廷益你总算是想通了,要知道,如今太子,可就在太上皇的身边,他逊位,相当于是作出了妥协,可是你也该知晓如今的太上皇的性恪是怎么样的。”
“当今天子过去的所作所为,已然理亏太多,而太上皇虽然步步退让,可是这些退让,反而让天下人都看清了当今天子是何等样人。到时,太上皇陛下挥戈一击,怕是天下黎庶拍手称快者远远比站在当今天子这一边的要更多。”
“更何况,前几日,老夫也收到了消息,武清侯、镇朔大将军、大同镇总兵官石亨,已然兵出大同镇,率两万五千精锐,与甘肃、固原、宁夏诸边精锐聚兵于映马台。”老王直的这话很轻,却不亚于一声惊雷,炸在了那于谦的耳边。
于谦霍然张大了双目,死死地瞪着那老王直,仿佛要从他的脸上,看出这话的真伪,他虽然猜测过,诸边里,或许会有哪几镇会出兵草原,可是,他却怎么也想象不到,作为当今天子最信重并且一手捡拔上来的大将,作为暗中监视留驻于宣府的太上皇的一枚重要棋子,居然也会在这样的时候,站到了那朱祁镇的一边。
且不说这个消息如果传扬开来会引起多大的震动,更重要的是,这就像是一个信号,连石亨这样当今天子的心腹大将都为太上皇所收纳,那么试问,大明北疆边镇诸将,还有谁会再有半分的犹豫?
哪怕是千金买骨不外如是,更何况,当今天子对石亨的信重,可谓是天下皆知的,而大同边镇,更是在当今天子的一力扶助之下,变得越发地实力强劲,堪与那宣府重镇比肩,单是这两处的兵马加起来,就有二十余万众的边军精锐。
而大明北疆边镇,乃是从洪武年间开始,直至今朝,都一直加强再加强的军事重镇,可以说,大明的精锐,有大半,皆在这些边镇,若是这些边镇皆已靠上朱祁镇这位太上皇的话……当今天子,就算是得到了朝中文武大臣的全力支持,又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