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后,公主府中。
李令月披着猩红的嫁衣,端坐在金床之上,织金的花纹层层缠绕在她的衣领和袖口之上,层层叠叠的裙摆柔顺垂下,逶迤拖地。她侧耳听着门外吹吹打打的热闹声响,脑海里却总是回闪着方才上官婉儿的表情。
喜婆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吉祥话,李令月垂下眼睛,挥了挥手道:“你们先下去。”
所有人愣了一下,还是秋简迅速回过神来,“快下去吧,公主有些累了。”
其他人面面相觑,但惧于李令月的威慑,还是慢慢离开了喜房。
等所有人离开了,李令月一把掀开喜帕,一双妙目看向秋简,“你在这儿守着,除了武攸暨,其他人要进来,都告诉他们我已经歇下了。”
秋简伸出手半拦住李令月拔腿往外走的动作,“公主,这样怕会落人口实啊。”
李令月回首轻轻一笑,道:“我与母皇都清楚这桩婚姻的实质是什么,对于她来说,哪怕我今日光明正大地进了南风馆,她也不会多管的,她不说话,武家敢有什么动静?”
“更何况,我怎么可能会怕落人口实这种东西?”
李令月说完,一把推开房门走出去了。
裙摆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安静的流光,就像此时上官婉儿面前砚台里的淡墨水光。
上官婉儿面前铺着雪白的宣纸,她托腮看着远方,慢慢提笔蘸墨。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
一个声音忽然响起,上官婉儿的手一抖,一滴浓墨落在纸上,她猛地回头看去,只见李令月就站在她身后,正垂眸看着她面前的诗句。
上官婉儿倒吸一口冷气,如梦初醒,忽然伸手把桌上的几张白纸全部拢到一起,转身将这些诗词全部凑到火上点燃了。
火舌飞快地吞噬着这些薄薄的纸张,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就变成了一捧烟灰。
李令月看着上官婉儿的动作,有些好笑道:“你藏什么?我都已经看到了。”
上官婉儿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巴,有些恼羞成怒道:“你不许说话!”
李令月挣脱了上官婉儿的手,后退一步,笑嘻嘻道:“我偏要说……”
她清了清嗓子,与上官婉儿拉开了距离,用抑扬顿挫的语气缓缓背道:“露浓被香冷,月落锦屏虚。”
上官婉儿伸手抄起一叠白纸往李令月身上丢,“有本事你别跑!”
李令月绕到院子里的一棵古树后面,挑衅似的吐了吐舌头,“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
上官婉儿咬牙切齿,一跃而起,宛如一道飞絮乘风而起,飘至李令月面前,“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李令月一眼看穿上官婉儿的虚张声势,躲也不躲,就俏生生站在她面前,笑眯眯地看着她问道:“最后一句我有些记不清了……婉儿告诉我吧?”
上官婉儿冷哼一声,“想都别想。”
李令月像只小狐狸似的笑着,眼中闪着促狭的光,忽然凑上去亲了一下上官婉儿的脸颊。
上官婉儿愣住了,她捂着脸,仿佛一个忽然被人轻薄的良家女,瞪大了眼睛看着忽然偷袭的李令月。
李令月笑得像是偷到了蜜,轻声笑道:“你不说,我就亲你。”
隔壁,太平公主府里那些热闹的声音慢慢止息下来,火红的灯笼一盏盏亮起时,一阵风忽然一路吹来,李令月和上官婉儿头顶的古树枝桠晃动着发出细碎的声音,像是情人之间的私语。
月光下李令月的双手搂在上官婉儿的脖颈上,一双眼睛亮亮的,像是漫天的星辰就那样落在了她的眼睛里。
上官婉儿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焚香气息,这种香料在皇室之中算得上普通,比这好闻的香料多的是,但不知道为什么,上官婉儿却觉得这种味道胜过人间无数脂粉香,在心尖上温温柔柔地缠绕着,像是一个甜蜜的邀请。
她欣然前往。
风愈加急促了,古树摇曳着枝叶。
上官婉儿恍惚间仿佛听见古树低吟浅唱的声音。
这世界就是这么不讲道理,只要动了情,就连天地万物都要向你献上贺礼。
思念、爱意、疯狂都纠结在一起,像是被丢进碾钵里的绿叶,它们有着不一样的丰美汁水和含情叶脉,杵臼沉默地碾磨着,直到它们被捣成一团,难舍难分。
青涩的汁水轻而易举地蔓延开来,带着清苦的酸涩腥气。
上官婉儿睁眼看着沉沉睡去的李令月,倾听着她浅淡的呼吸声,忽然没来由地笑了一下,凑到她面前低声道:“书中别无意,惟怅久离居。”
整个房间安静下来,她们头抵着头裹在被子里,像两只洁白的蚕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