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款步降临大地,溜进了森林和浅谷,驱走了弥漫在那里的闷热;那闷热里夹杂着苦涩的霉味。潮湿的热气浓重,静悄悄地向四处蔓延,施展自己的影响:宽谷里的牲畜群懒洋洋地打不起精神,割倒了的灌木叶子萎蔫;这影响一直波及缓坡,伸向卡马河的田地边缘和结了穗的麦田里。
田地后面是一片广阔的河面,波光粼粼,好似一块块补丁,点缀着水面。蜉蝣生物拥挤在水面上,密密麻麻。灰沙燕在这个美不胜收的夜晚穿梭般地飞到东来又飞到西,它们煞有介事,不再啾唧。牛虻和蚊蚋百无聊赖。暮色变得更加浓重了。
麦田地里一片生机,色彩纷呈。小麦刚刚泛出金黄色;黑麦麦穗沉甸甸地下垂着,已经蒙上了一层银霜;只有燕麦仍像春日里那样嫩绿,似乎是停滞在哔剥作响的那一绽裂时刻。燕麦穗和谐一致地转向由于空气蒸腾而变得浑浊了的宽谷,而从宽谷那边热气一浪接一浪地涌向麦穗。麦粒已经在灌浆,正在聚集全部的营养,促使自己成熟。
一切都已经陷入了岑寂。就连最爱唱歌的鸟儿也不再啼啭。牛群卧在靠近河岸的阴凉地方,那里可以较少地遭受牛虻的叮咬。只有一艘摩托艇在锐角形山岬后面突突地响着,声音是那样的单调。山岬的锐角部分深深扎进黑色的水里,恰似扎到了黑土地里;被河水冲刷的河岸显得低矮了许多,浪涛击岸的声音又是那样短促;一群灰沙燕摇摇晃晃地从棕褐色的宽谷里腾空而起,飞得时髙时低,转眼之间就飞得平稳多了,也整齐多了。它们在水面上掠过,受了惊吓的鱼儿划破了好似浇铸一样的平滑水面。浪花刚才还堆聚在河岸,很快它们也被沙滩吮吸干净了,泡沫推着泡沫,连成一条带子,这条带子出现了断裂。
一连着很多天都是风和日暖,因此所有的人在所有的地方都从容而悠闲,处处都可以看到慵懒、困倦和辛勤劳动后的疲乏。村庄坐落在山坡上,房舍昏暗,四周的树木稀疏,风向标孤独而庄重的闪烁,在霞光中两个椋鸟笼轮廓分外清晰,就连霞光仿佛也因成熟和颜色血红而显得懈怠。
没有一丝惊恐。万籁俱寂。夜色缓慢降临大地,短暂而且凝重。忽然间,在遥远的山隘和森林后面,那一片天空变得像泼墨一样黑暗,刚刚还能看得见的一切,全被遮盖住了。黑暗向四面八方弥漫。就在几秒钟前还依稀可见周边微翘的浮云、被河水淹没过变得萎蔫的白柳,盘旋在这株白柳树上的苍鹰,它生气地叫着,呵斥由于寂静而变得胆怯了的鹰雏。
万物全都停滞了。黑暗吞没了一切。只有露出一抹晚霞的天空还钻出一道亮光。就连这道亮光也变得愈来愈窄了。
青山寂寂,迷云纷纷,尽管如此,云并不奔腾翻滚,它也并不让雷电轰鸣,它不去惊扰远峰近树,不去惊扰电杆和房舍;家家户户,老老少少,都关门闭户,躲避风雨。这黑暗滞留的时间过于久长,又像丝绒一样的温暖柔软,从它那里似乎散发出某种植物胎萌的气息和永远融化在黑暗里的一丝隐忧。
期待的时刻步入宇宙。一切都没有入睡,只不过在凝神屏息,连天空也仅仅是眯缝了一下眼睛。
期待骤然降临,经过紧张地、长时间企盼后,它总会意外地出现。霞光犹如微弱的火焰,像小蜥蜴似的飞快掠过,溜到了群山的后面,在朝霞扫过的这瞬间,麦田上漾起了轻微的战栗,而麦子却纹丝不动,驯顺地垂着头,仿佛渴望人们抚摸它们,就像抚摸傍晚时因为玩累了而撒娇的孩子竖起的头发那样。
晨光熹微,朝霞初现。此刻它更加妍丽、更加长久。曙色的闪光宛如黄灿灿的麦秆,散射在大地上,立刻照亮了大地和大地上的一切:云杉的尖顶、顽强地眨着红眼睛的花哨的风向标,还有两个不知什么原因从宅院里移出来的椋鸟笼。
霞光在苍穹里安地闪烁,霞光在麦田里嬉游,俄罗斯的农村把这种现象叫作麦田的闪光。
我仿佛觉得自己所走过的田野距离霞光遥远无比,光芒不会照到这块田野上,其实这只是感觉。
为什么还在拂晓前的朦胧中麦穗就已经把头转向霞光出现前暖烘烘的方向?为什么麦田又霎时间持重地幻化蒙蒙的一片?为什么棵棵灌木故意退避三舍?难道是为了给麦田以广阔的空间,不去妨碍麦田完成某种尽人皆知的礼仪吗?
究竟是什么原因人们造出来的海完全隐没在黑暗中?它胆怯地展示自己那黯然失色的光辉,而村庄更是静谧无声,畏葸不前,好似蜷缩在山坡里,因为自己的一切杂乱无章和琐屑平淡而羞于抛头露面。码头附近有一棵折断了的白桦树,有失神落魄、永世缄默的小教堂,有被淹没了的菜园,菜园栅栏的小木杆散落在泥水里,还有刺破溟蒙的宁静的一声嘶哑的呼喊——为什么在当今时代对未来的生活满怀忧虑呢?为什么会有如此多的奔波和烦躁不安呢?
霞光闪烁。霞光闪烁。霞光闪烁。
大地谛听着它。麦田谛听着它。我们觉得是岑寂,对于它们,这也许正是最迷人的音乐,是对粮麦献给人类的难以思议的艰巨远征的伟大颂歌——歌颂年轻的母亲——大地心中激情似火,敞开胸怀接纳一个个麦粒;从这里开始,直到人们用双手耕耘出大片大片田地,可以说是征途漫漫路遥遥。
生活的每一分钟里都有音乐,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有自己深藏的秘密,隐秘只属于大自然赋予的生命。因此,也许当辽远的苍穹熹微初露的时候,野兽便停止了互相追杀,母驼鹿和幼驼鹿一动不动,屏住了呼吸,吃了一半的树叶还挂在唇边;鸟儿也不再鸣叫。那么人呢?如果他是教徒,他就用颤抖的手指画着十字,为自己、为土地、为天空祈祷。如果他不是教徒,但是也很虔诚,就如同我此刻这样,会伫立在田野中间,心情激越,沉浸在恬适和幸福之中。
我在麦田中间肃立了多久?一小时、两小时,还是永久、永久?我的周围充溢着静谧与和谐。不尽的夜,无边无涯的夜,当地球上还没有我,没有这些麦穗,没有任何人的时候,夜就已经成了主宰,地球本身也在火焰中翻腾,在隆隆巨响中震颤,依然为了未来的生命而克制自己。
或许这全然不是闪光,而是亿万斯年尚未凝固的声音把黑暗扯成碎片而奋力冲向我们呢?或许它们艰难地穿过洪荒世界的厚层,不声不响,但却带来了闪亮的问候。这问候表面上冷峻可怖,实际却是生机勃发,因为一切都曾经是在野蛮的火焰中,经过了痛苦和抽搐才诞生的:草茎和树木、野兽和小鸟、鲜花和人类、鱼虾和蚊蚋,绝无例外。
夏夜溶溶,远处霞光闪烁,向我们发出某种信号,在百万年漫漫长途中它已经失去了震耳欲聋的轰鸣,麦子的籽粒饱满充实,庄严肃穆的大地沐浴在熠熠光华中,是不是正因为如此我们心里才萌生出一种对如今尚未知晓奥秘的忧虑?这时有某些模糊的回忆困扰着人们,而在这样的时刻天空却有如呱呱坠地的报信者,它送来暴风雨的余波;我们正是在这样的暴风雨中诞生的。
我俯身向着这古老的田野,它正吮吸无声的闪光所散发出来的热情。我觉得我听到了麦穗正在和大地悄声细语,我觉得自己甚至还听到了麦粒成熟的过程。天空,它虽然忧愁、痛苦,却一直念念不忘人间和田园。
多么寂静啊!
霞光闪闪。霞光闪闪。霞光闪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