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母亲坐在孩子的身旁,非常焦虑,因为她害怕她的孩子死去。他脸颊苍白,双眼紧闭,每一次呼吸都格外艰难,宛如叹息一般。母亲看着她小小的孩子,悲伤和害怕涌上心头……”
咳嗽了一下,胸口隐隐作痛。安吉尔缓了会,然后掀开书的下一页,继续慢慢念着。他有些口干舌燥,而且供电不稳定,没空调的夏天热得整个人都快发臭了。但是他不想停下,哪怕不小心读到了这样的故事;一旦停顿,可怕的死寂便如影随形,提醒着他现实有多少的残酷。
烤箱发出叮的一声。
安吉尔看了一眼厨房,放下绘本。他摸摸靠睡在自己怀里的孩子,慢慢托着他躺下,顺着膝弯把小腿也放在沙发上,垫上枕头,最后又在怀里塞了个超大的陆行鸟玩偶。完成这些后,他笑了一下,弯下腰,轻轻亲了一下少年的金发。
『你看到死神抱着我的孩子走过去没有?』
『看到了。』荆棘说,『但是我不想告诉你。除非你把我抱在胸口暖和一下。这里太冷,我几乎结了冰,快要冻死了。』
于是她把荆棘拥进怀中,如此用力,尖刺扎进了她的胸膛,温暖的血流了出来,一滴一滴落在荆棘上。寒冷的夜里,荆棘长出了绿色的叶子,开出了小小的花朵,因为母亲悲伤的心是如此温暖。于是荆棘丛告诉她死神离去的方向。
面包有点焦。
恢复供电花了一段时间,冰箱里的鸡蛋蔬果早已酸败,但是面粉和干酵母状态还不错。安吉尔试了一下用油和盐水和面团,然后翻出了吉莉安给他寄来的苹果派;由于是真空包装,没拆的那几袋都完好无损。他把它们拆出来,苹果馅倒在一个碗里,用糖再次调味后裹进面团里,放进了烤箱。
过于甜腻的味道化开在空气里,他撕下一小瓣,塞进嘴里,苦涩化开。
糖放多了。他只是想让它更甜一点。
『你不可能成功的。』湖水说,『但是也许我们能做一笔交易。我喜欢美丽的珍珠,你的双眼却胜过它们所有;如果你能把眼睛哭出来给我,我会托着你抵达对岸。那里有死神的花园,每一棵树、每一朵花,都是一个人的生命。』
『只要能找到我的孩子,我什么都给你。』母亲哭了起来,不停地哭泣着。她的眼睛坠入湖泊深处,变成了最为明亮的两颗珍珠。
把面包连托盘一起搬到茶几。把彩色小蜡烛点燃,在周围黏上。
一圈十五个。
意识到这个事实时,安吉尔终于无法忍受地捏碎了手里的蜡烛,粘稠的血液从指缝间涌出,滴滴答答打在玻璃上,又慢慢化开。他就那么孑然独立,直到烛火忽的一跳,炸开一团小小的火花后又重归寂静。他回过神,想起自己不再拥有那种怪物般的复原速度;甚至就连他的眼睛,也变回了最初简单的蓝色。安吉尔随便把碎片从掌心拨开,攥着衣角用力握了一会,也就这样止血了。
『死神还没来呢。』白发的老妇人说,她正在浇灌死神的花园,『你怎么找来的?谁帮你的?』
『仁慈的神明。』她回答,『我的孩子在哪?你能帮帮我吗?我什么都愿意做。』
『我这没什么需要你做的。』老妇人说,『但是我很喜欢你乌黑的长发,它美丽非常。作为交换,你可以拿走我的白发,聊胜于无。』
于是母亲摘掉了乌发,换上白发苍苍。她们走进死神的花园,母亲弯下腰,一朵一朵倾听着花苞的心跳。
『啊!』她又哭又笑,捧住正在枯萎的百合花。
克劳德慢慢睁开双眼,绿眼睛茫然地注视这个全然陌生的世界,像玻璃珠子似的,一眨不眨。
安吉尔屏住呼吸,心碎地注视着这个残忍的奇迹。他真的、真的希望克劳德就此死去,不要再以这种畸形的姿态存在于世间;可是他又不受控制地走到他身边,满怀期待地回应他也许毫无意义的变化,然后就像多年以前一样,拥抱他,用臂弯为他遮挡整个世界的伤害。
“虽然不是你的生日,但是第一次错过了,我给你补回来吧?”安吉尔温柔地替他梳理金发,一遍又一遍地扒过毛茸茸的小脑袋,“别人有的东西,你一样也不能少。”
他最终没忍住,眼泪哗的一下流了下来,无助地扒拉着额发,几乎喘不过气来。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什么都没发现。”不知所措地再次抱紧他,仰起头,咬紧牙关,压抑的哽咽充斥在他们小小的家里,“可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说……?”心碎的男人痛哭起来,他责备着、怨恨着,“我对你而言根本什么都不是,对吗?如果你有一点点在乎我,为什么总是让我这么心痛……?”
“带你来米德加是我一生最大的错误。我多么希望没有那个见鬼的任务,没有发现你,没有把你捞出来,没有脑子一抽想给你幸福的人生。你根本不需要,什么都不需要,我才是那个多管闲事的人。”
“我总是要为你提心吊胆,担惊受怕。每天担心你会不会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受伤,会不会心里憋着话没有说出来,而我所做的一切是不是又会带给你太大的压力,是不是只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你知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麻烦,多难搞,我简直操碎了一辈子的心。”
“我也是第一次尝试父亲这样的角色,很多事我都不知道,我做的不好。可我也在学着怎么和你相处,怎么适应忽然多出来的一个人,怎么平衡你和杰内西斯之间的关系,怎么让你健康快乐地长大……”
他终于是泪流满面,眼泪和鼻涕糊成一坨,可笑地粘在脸上。嘴里尝到的尽是咸涩的苦味,眼前模糊一片,只有无尽的苦楚和绝望。
“可是我最无法忍受的是……为什么我付出了这么多……这么多……你却没有得到幸福……?”
然后母亲看进井里,感受到莫大的愉快。一个孩子被世界所宠爱,周围环绕着无尽的快乐和幸福。但是她又看见另一个孩子,他的身边只有悲伤、贫穷和恐惧相伴。
『哪一个才是我的孩子的未来呢?』母亲问。
『两个都是。』死神说。
母亲地惊恐地叫了起来,『我受不了……受不了……求您救救他!把我的孩子从悲惨中带走!从我身边带走吧!请忘掉我的眼泪,我的祈祷,还有我说过的那些傻话!把他带去没有苦楚的天堂吧!』
于是,死神摘下了那朵花。
安吉尔松开了坚实的怀抱,任由克劳德无力地栽倒在沙发上。他看着依旧没有反应的克劳德,知道那是个毫无意义的躯壳。他颤抖着、却又坚定无比地掐住了他的脖子,用力收紧了双手。他并不是要掐死他,因为他甚至不需要呼吸。但是安吉尔是个身经百战的战士,他知道怎样把一个人的头拧下来,轻而易举地。
“对不起……我不是在抱怨……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从来没有觉得你是个负担……”眼泪滴落在克劳德的脸颊上,又慢慢滑下,“我爱你,很爱很爱你,甚至也许再也没有勇气去爱另一个孩子,可是爱着你这件事本身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