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的庭院,绕过孩子们的追逐打闹,落在了院子的那头,被夜雨洗的格外碧绿的柏树底下,挺拔的丈夫已换好了一身戎装,正静静的看着孩子们开心的玩耍。199txt她的心里泛起一丝惆怅,知道他又要去军中视察军务了。这个英俊而沉默的男人,在新婚的第一晚就躲着她,宁可一个人呆在郊外的山坡上看月亮,也不肯踏进洞房一步。也许他从来没有喜欢过自己,也从来没有属于过自己,即便是现在,他对自己的关切也并非出自男女情爱。他似乎只属于他的士兵,他的军务,也许有一天,还会属于他喜欢的女人。而她,永远只能远远的看着,就像现在一样,隔着一段并不遥远的距离,两两相望却感受不到对方的呼吸和温度。
曾婉莹的鼻尖有点发酸,这就是命啊!她的这一辈子,从新婚之夜开始就已经寂寞的收场了。曾经那个威仪的令人敬畏的男人就像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道一样,慢慢的溶解在了岁月的空气中。只留下铁一样刚硬墨一样凝重的背影,横亘在她和丈夫之间,成为永远也无法逾越的鸿沟。她凄凄的自怜着,却不知道,丈夫此去并不是视察军务,等待她的,又将是一次长长的别离。
当常复林的死讯传到潼关,梁文虎浑身一震,马上意识到自己在家赋闲的日子该到头了。尽管,他身上的刺刀伤并未痊愈。
一夜枕上听雨,辗转不能成寐。梁文虎睁着眼干躺了一宿,心潮翻涌,思绪万千。一大早就给夏远章打了电话,召集军长以上开会。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出兵北平。
此时他看着孩子们的嬉戏,心头却分外沉重。东北军一路向山海关外集结,北平兵力正虚。倘若让北伐军别部占领北平,形势对毅卿便是腹背受敌,更极易与澜生所部山东军起摩擦。所以,这个时候,由西北军接管北平是最合适的,他要让毅卿在对付日本人的时候,有个可以信任的后方。北平的青天白日旗,只能也必须从他梁文虎的手中升起!
远在香港的段天佑,听了常复林的死讯也是一夜未眠。身边的吟香被他三番五次翻身惹的迷迷糊糊抱了被子侧过身去,均匀而甜美的呼吸渐渐轻缓。段天佑从背后搂住吟香的水蛇腰,把温软玲珑的小身体紧紧的拥在怀中。他把脸贴在吟香的鬓角,轻轻的吻了吻那纤巧可爱的耳垂,突然从眼角滚下一大滴无声的泪,把他自己吓了一跳。
常复林死了,不知道青灯古佛相伴的父亲听到这个消息,是喜是忧呢?也许,会和自己一样,只觉得难言的苍凉寂寞吧!父亲曾经说过,他与常复林之间,不能单用一个“恨”字来形容,更有几分英雄之间的惺惺相惜,几分人前背后的彼此玩味。如今,一个浮云散尽,一个心如古井,还有张炳昌,梁成虎……这些叱咤风云的大帅,随着他们的谢幕,多少悲哀,多少遗憾,多少不甘,都随了曾经的风流一任雨打风吹去。这是一个时代的终结,一个属于父亲们的时代,已经永远成为了历史。
上个月,在天津郊外一座幽静的古寺里,他告诉了父亲自己和沈露露的婚讯。父亲佛一样从容淡定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手中的念珠很短的停顿了一下,仿佛最宠爱的儿子的喜讯已不能激起心湖一丝波澜,平缓的声音氲氤着檀香的暖熏,在寂静的禅房里久久回绕,“出将入相,成佛登仙,到头来不过一捧黄土,一缕轻烟。爹只想你做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幸福的人,如此足矣。”
又一大颗温热的眼泪滚落,段天佑在黑暗中咽了一口苦水。当他一步一叩首的退出禅房的时候,父亲清瘦而寂寥的背影像一根针刺扎着他的心。他孤独的立在寺院的天井里,望着漫天飞卷的黄叶,想着父亲在青灯下熬白了两鬓的乌发,过去的岁月如潮水涌来,浓稠的让他喘不过气。
他记起九岁那年,他在教会学校里和德国公使的儿子打架,被捉去领事馆问话。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洋鬼子见自己的儿子被打的鼻青脸肿,气急败坏的要父亲亲自来领人。明明是那小洋鬼子先出口骂中国学生是猪,他看不过去才把那家伙按在地上一顿猛揍,结果学校的老师和学生谁也不敢站出来作证。九岁的他孤零零的坐在领事馆阴沉的大理石地板上,看着周围一张张事不关已的脸,委屈的放声大哭,幼小的心第一次尝到了孤立无援的滋味。
就在他要把最后的一点力气哭尽的时候,一身戎装笔挺的父亲带着卫兵赶来了。他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刻心中的感受,他只知道,父亲温暖的笑容一下子就把他从绝望和恐惧的深潭里捞救上来。德国公使不依不饶的要父亲当着所有人的面教训儿子的卤莽,一向对德国人很尊重的父亲第一次毫不留情的驳了那洋鬼子的面子,他只听见父亲铿锵有力的声音,“我的儿子绝对不会无缘无故打人,如果你们有不满之处,我们大人之间可以商量。但是现在,我必须带他回去!”洋鬼子还是不甘心,父亲干脆利落的一扬手,三十多支枪齐齐上了膛,他看见父亲那由于仰视而愈发高大挺拔的身影岿然不动,“公使先生,请你数数我们的枪,还用我多费口舌吗?”
那洋鬼子咬牙骂了一句什么,便愤然扭过头去。父亲走到他面前,一脸春日暖阳的笑。“嗨,别哭儿子,跟爹回家!”父亲对着他吆喝,然后像抱起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猫般轻而易举的将他环在臂弯里,稳稳的一步步离开了那个委屈伤心的地方。他挂着眼泪缩在父亲胸口,听着里面一记记有力的心跳,又累又困的沉沉睡去。
吟香半梦半醒的嘤咛一声,段天佑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弄的吟香鬓边也是潮乎乎的。他赶紧仰躺到一边,泪水很快顺着眼角落进了枕头里。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幸福的人……这就是父亲对他的全部期望,父亲对他,心一直是很低的,没有出将入相,没有光耀门楣,低的叫他这个做儿子的既感激又心酸。可是,爹你知不知道,要做一个幸福的人,是多么难啊!
他想起了沈露露,恐怕对于这个即将成为自己妻子的十六岁女孩来说,幸福也已经遥不可及了。
他记起那个晚上,心里就有一股隐痛和愧疚在翻涌,他甚至分不清,这种情绪到底是为了沈露露,还是为了他自己。灯下的沈露露,昏黄的光线掩盖了几分容貌的平庸,少女的含羞和纯洁曾令他一度产生极强的罪恶感。但是他没有收手,想要重振旗鼓的强烈愿望远远盖过了良心的自责。他终于还是像剥玉米一样把这个刚刚成年的女孩子一层层剥开,将那具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的小身体压在了自己结实的胸膛下……沈露露是爱他的,虽然初次的亲密令她很慌乱,身子也很僵硬,但是她却努力忍受着蜕变为女人的痛苦,仅仅只在最初的一刻无法控制的咬住了段天佑的肩膀,她惨白而柔弱的小身体在不停的发抖,一双手却还紧紧环抱着段天佑匀称而矫健的脊背。段天佑在那一刻几乎想要停止,他从来不知道,男女之事竟也会这样的无奈,这样的凄楚。
当床单上那一抹血红刺痛他的眼睛,当沈露露依偎在他胸前无声地抽泣时,段天佑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腐烂了,胸口的一大片都空了。
闻讯赶来的沈子谦看着衣不蔽体的女儿,看着那带着血迹的凌乱大床和只系了一条浴巾的段天佑,脸上的肌肉都在颤抖,他使尽全身力气,狠狠抽了段天佑一个响亮的耳光。段天佑晃了两下,用手背揩去嘴角的血,不怒不恼的喊了他一声“爸爸!”
段天佑每想起这一幕,就觉得自己可恶至极可怜至极,一开始就充满了心计和愤怒的婚姻,还有什么资格去奢求幸福?
他不经意的侧过头,身边的吟香已经醒了,正睁着一双寒星般的大眼睛静静的看着他。他掩饰的擦着腮边的泪痕,温柔的笑说,“把你吵醒了?”吟香半坐起来,把他的头搂在怀里,用下巴轻轻摩挲他的额头,一只手像哄孩子似的轻拍着他的肩膀。这份无言的温存使段天佑的眼泪又难以自持的滚落,他抓过吟香的小手,叹息着问道,“我娶沈露露为妻,你会不高兴吗?”吟香默默的摇头,嘴唇却先吻上了他的额角。他捉起她的手贴在脸上,“两位姨太太已经被我休了,你这里我也不能光明正大的来,你怪我吗?”吟香还是摇头,温热的气息吹在段天佑的耳边,“她是你的事业,我才是你的女人。不管多久,我都等着你。”段天佑心中柔波涌动,猛的一翻身,温柔又粗暴的将吟香拖进自己怀里,他忘情的吻着她的脸颊、脖颈、肩膀,用力的想要把身下这具娇柔的躯体挤碎,冰凉的泪珠滴在两具滚烫的身体上,很快化成了热烈的汗水……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记得留言哦,先侧面描写啦,下一章继续虐毅卿
四十四
白蜡烁烁摇曳,高香袅袅生烟,随风微卷的白幔无助的拂过死亡的气息。毅卿穿着牵丝带缕的毛边孝衣跪在父亲灵前,身后是张淑云和一众披麻带孝的姨太太及弟妹们,消息已经送去了英国,二哥介卿和小弟述卿赶不及为父亲送葬,只好等到奉天后再去墓前祭拜。
在一群泪眼婆娑的姨娘和哭泣的弟妹中,毅卿显得清冷而镇定,他凝望着化过妆却依然僵硬的父亲静静的躺在那悲伤阴沉的楠木棺中,平静如水的面容下是五内摧伤的悲痛和绝望。父亲,这个与他的生命联系最为紧密的亲人,就这样无奈的放弃了磨难他又成全他的世界,从容的躺在他倾注心血深深挚爱的儿子面前,带着“不知说生,不知恶死”的坦然与淡然。一百位高僧钟罄齐鸣的念着《往生咒》,父亲的面容也似乎在这天籁梵音里越发的温和平静,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毅卿想起母亲去世的时候,十岁的他如同一个还在吃奶的孩子被狠心的断了奶一样伤心委屈。而今天,他却像是与父亲正在无涯苦海里划船,父亲突然说:我划不动了,你来吧……不由分说就丢下了他,暗潮汹涌,只留给他难言的焦渴、无望和被抛弃般的痛苦。
三姨娘和四弟士卿因为吵着要对私闯帅府的张淑云动家法,被毅卿派人关进了私牢。要是往常,他必定不会用这样简单粗暴的手段对付本就与他不和的这对母子,但眼下局势非常,他也只有采取非常手段了。杨槐林前来吊唁的时候,毅卿仔细观察着他的神情,果然,杨槐林左右扫了一圈,没有看见三姨太和四少爷,便青着脸站到了一边。同来的郭庭宇小声提醒他要注意分寸,并对毅卿抱以歉意的目光。毅卿深深的冲郭庭宇还了个礼,郭庭宇神色复杂的叹了一口气。
吊唁完毕,毅卿约了郭庭宇和杨槐林在鼎丰茶楼会面。三支卫队将茶楼围的水泄不通,气氛格外紧张。新军大多在关内作战,郭杨两家在奉天的兵力要远胜过毅卿,因此杨槐林显然并没有将这次赴约放在眼里,亏了老上司郭庭宇路上呵斥他莫要太骄狂,才微微收敛了些。
毅卿臂上缠着黑纱,一脸悲伤的神色未褪,恭敬的为眼前两位叔伯辈的元老倒茶。杨槐林冷言冷语道,“小常司令这样客气,我可受不起。”
毅卿看了郭庭宇一眼,“两位都是跟随我爹打江山的兄弟,是我的长辈,晚辈尊敬长辈,是理所应当的。”
“原来你也懂这个理儿啊!”杨槐林嘲讽道,“以前你挤兑我们的时候也没见你手软过啊!怎么,现在身边没兵了,就想学刘备那家伙韬光养晦夹尾巴做人了?”
郭庭宇皱着眉头劝道,“毅卿是真心想和我们讲和,大帅去了,咱们做长辈的该帮衬着点儿,你胡子一把了,还和小孩子较劲,真腆的下脸!”
“小孩子?”杨槐林把茶碗一顿,水花如碎玉飞溅,“老郭,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咱们吃他的亏还少吗!和咱们抢兵员抢装备不说,前几年还撺掇大帅整了个什么军官文化水平等级,把咱们一块儿干土匪时带出来的老兄弟们撤下了三分之一,那些兄弟们跟咱们打过多少恶仗,哪个不是响当当的汉子!竟被他小常司令手下那些新兵蛋子挤的没了立足之地,老郭你说,这口恶气,谁替他们出!”
“杨军长,我不是没给他们时间学习,无奈有些人不思进取,及时淘汰了总比上了战场瞎指挥要好。”毅卿不卑不亢,还细心的帮杨槐林续上水。
“瞎指挥?书呆子才瞎指挥!”杨槐林一把推开毅卿拎着茶壶的手,“大帅的江山都是靠瞎指挥打下来的?我告诉你小三子,你还穿开裆裤的时候,老子就从辽东打到黑龙江,敢和老毛子拼刺刀!龙云喝过洋墨水又如何?还不是被北伐军吓的不敢过江!”
毅卿平静的看着唾沫横飞的杨槐林,“杨军长,你对东北军的功劳确实卓著,套用句老话,你吃的盐比我常毅卿吃的米还多。所以,晚辈有个不成熟的想法,想听听两位元老的意见。”
“不成熟?”杨槐林哼了一声,“不成熟的话你也敢讲给我们听?怕是心里早就盘算好了。不过小三子,我劝你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的新军分散在绥远、热河、京津等十几处地方,龙云就是有千手观音的本事,恐怕一时也难以集结出关,你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啊!想逼我们就范,小心引火烧身!”
“我这把火,还想请两位帮着添柴火呢!”毅卿不动声色扫了一眼郭庭宇,郭庭宇面无表情的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晚辈仔细想过了,东北军总这么派系分明也不是办法,军队讲的是令行禁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