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与自己有些渊源的林仪华。wei所以,他借着到北平“相亲”的机会,迫不及待的约了林仪华单独见面,想要策动她“临阵反水”,搅黄这桩婚事。但是刚才在林公馆书房里的一番对话,却使他心灰意冷的打消了这个念头,常毅卿说的没错,这世界上是真有敢于飞蛾扑火的人呀!
“林小姐,你不觉得这桩婚事更像一场交易吗?”他信心十足的谆谆善诱,“林先生一过世,他们就这样对你,真是世情冷暖,人走茶凉。像你这样的新女性,实在不应该为这种别有用心的包办婚姻浪费青春。你放心,只要你咬定了一个不愿意,我保证我爹这边不会再有纠缠。”
林仪华却只微微一笑,“交易是一种契约,婚姻也是一种契约,只要能够诚意恪守,又何必太过在意最初的意图呢?”
“林小姐,我知道你是有思想有抱负的人,当初为了北伐军饷四处奔走,巾帼不让须眉。可是你已经做的够多,做的够好了,你又何必要用一生的幸福来做一颗无辜的棋子呢?难道你的抱负就是被人当做政治的牺牲品吗?”
“我对政治并不感兴趣,政治的角落里,有太多肮脏的东西,亲近政治的人,要么可悲,要么可恶。”林仪华低下了头,脸上现出一缕悲伤,“我爸爸就是一个可悲的人,他一直寄希望于实业救国,可是在临时政府担任交通部长时,每年拨给铁路公路建设的经费少的可怜,他空有一腔抱负却无法施展。各路军阀各自为政,各省的铁路轨道五花八门,从北平到潼关,中间要倒三趟车,最后换乘西北铁路局的特制火车才能沿着潼关的小轨铁路进入梁成虎的地盘。爸爸以前常常无奈的叹息说,如今的中国,虚的东西如政令之类到了地方,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通畅的很。什么时候实物运输也能这么容易就好了。”
“济南一案,令尊的气节实在令人佩服。”澜生自嘲道,“只是他定然没有想到,他为之付出生命的政党会把自己的女儿卖给弃城而逃的‘山东飞将军’。”
“不,你不是。”林仪华略带忧郁的看着韩澜生,“我只相信亲眼看到的东西,你肩头留下的伤痕足以证明你是个英雄。”
“如果你是因为这个才答应下嫁,那我要告诉你,我不是什么英雄。”韩澜生坦诚的不加一点修饰,“我去济南的本意只是想带走小月霜,救梁文虎也是出于私心,因为他是我的好兄弟。如果换了别的与我不相干的人,也许我早就跑了。”
“你不会的,我相信自己的直觉。”林仪华避开澜生的目光,“你想让我反对这门婚事,所以才这么说。”
“林小姐,我要提醒你,直觉是这世上最不靠谱的东西。”韩澜生心里顿时生出几分挫败感,“林小姐,你何必这么倔强呢?以你的才貌家世,仰慕者自是不乏其人。比如那个钟子麟……”
“那与我何干!”林仪华竟有些恼怒,一把打断了韩澜生的话,“他对我如何,只是他的事。”
“那我也告诉你,我心里面已经容不下任何人。不管今后你对我如何,也只是你一个人的事。”韩澜生心里隐隐愧疚了一下,他眼见着林仪华的脸一点点的白下去,说实话,他并不愿意用这样□裸的话去刺伤她,但是长痛不如短痛,他要让这个倔强的千金小姐悬崖勒马,“林小姐,你该明白我的意思。请不要抱任何侥幸心理,终身大事还是慎重考虑为好。”
可是他失望了。他没有在林仪华发白的脸上看到期盼中的心灰意冷,反而像是被激起了斗志般的唇角扬起。“韩先生,既然我对你如何,都只是我一个人的事,那你又何必苦口婆心的劝我。我嫁与不嫁,不是都与阁下无关吗?”
这下轮到韩澜生脸色发白了,他没料到自己的话竟然成了激将法。他无奈的叹口气,“林小姐,我看出来了,你是不撞南墙不死心,可惜啊,偏偏我也是个一条道走到黑的主儿,你如不趁早回头,就得做好死磕一辈子的准备了。我再重申一遍,我的心早随小月霜去了地下,你要愿意嫁给一具行尸走肉,那悉听尊便。”
林仪华没有说话,只是仿佛要把人看穿似的紧盯着韩澜生,直到韩澜生被她看的心里发毛,忍不住扭过脸去,才听见她克制的声音,“我就不相信,你会一辈子忘不了她。”
在英美的干预下,日本人被迫从济南撤兵。丑陋的膏药旗降下,那轮血一样刺目的红太阳终于收敛了它跋扈的光芒。取而代之的,是崭新的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韩澜生沿着早已面目全非的街巷,走进了烽火劫后的老房子。巍峨的门墙已经倒塌,只留下几尺焦黑的残垣。那一对脊背光滑的汉白玉石狮子也被硝烟熏成了墨黑。然而进门之后,两根红木的立柱还是原样站在那里,似乎连颜色也不曾被烽烟剥蚀。只是立柱上嵌着的一副楹联却被人整齐的挖去,露着原木的色泽。韩澜生清楚的记得,那副楹联是他专门为小月霜题写的:
九天月照三千客,
一剑霜寒四十州。
上下两联分别嵌入了小月霜的名字,语朴意深,还带着一丝豪放之气,颇合小月霜亦柔亦刚的性格。他心头突然憋闷的很,呆呆的望着那无字的立柱,仿佛一段珍贵的记忆被人生生的挖走了。
其实这副楹联,此刻正挂在关东军龟田洋次大佐的书房里。龟田洋次是济南行动的总指挥官,当时他带兵经过这个被炮火摧毁的院落,无意中看见两根润红的木头高高竖立在废墟堆里,而木头上镶嵌着的那两副对联,顿时令他眼前一亮。那一笔漂亮的书法,如行云流水,如星垂平野,翰墨生香,风骨清奇,美的无懈可击,简直是惊为天书!他当即命令几个士兵用刺刀小心的将其挖出,重新装裱后挂在了自己的书房里。
龟田洋次根本不曾想到,写下这幅墨宝的人,竟然就是在南城门敢于和数倍于己的日军硬拼刺刀的那个年轻军官。当时他从望远镜里看到这个挂着将星的年轻指挥官,带头甩掉上衣,红着眼一头扎进了潮水般涌来的日本士兵中,还感慨了一句“真是个疯子”,并为这个英俊的青年将领即将陨落而感到一丝惋惜。谁料,这个“疯子”凭着手里的那丁点儿人马,竟然带着西北军受伤的指挥官突围了出去,简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不过他再惊讶,也根本不会想到将那双握刺刀的手和这舞文弄墨的雅事联系在一起,他此刻站在那副楹联下,仔细欣赏着,嘴里还不住的赞叹:好字啊好字……
废墟上,李振中抓了一大把纸钱在烧,瑟风刮过,流着眼泪的脸上很快粘上了黑黑的飞灰。韩澜生默默的站在他身后,看着一叠叠的黄纸在火焰中柔软蜷曲成为灰烬。李振中哭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司令正站在自己身后,赶紧胡乱抹了把泪,结果却成了一个大花脸,他依然立正了道,“司令,要不要给霜老板也烧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