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斐当晚就回了镇北王府。
“我想进国子监,学文。”
他手掌攥紧,脸色青白,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这几个字。
背脊的棍伤染透外袍,离北堂的沉香气息被替换成淡淡的血腥气和苦药味。
谢危楼浅浅呷了口茶,面容隐在深重晦暗的烛光里,修长指节摩挲着手中的云山蓝杯沿,淡漠的嗓音在冰冷的空气里丝丝缕缕地划开,“这身伤又是如何来的?”
谢斐面色绷紧,暗暗咬紧了牙关。
自打谢危楼去过一趟在京卫所,新兵的耐力训练强度增加了不少。谢斐虽然很难适应,但咬咬牙亦能忍耐,他只想熬过这段时间,脱离负重摔跤为主的体能训练,开始与普通将士一起练习刀枪剑戟和弓马驰射,那才是真正破军杀敌的本事。
可前几日他因手伤感染,隐有溃烂之势,军医替他处理了伤口上的脓疮,重新清洗包扎。
脓疮发作起来,重则致命,韩阳也怕出事,给他批了两日假。
没曾想今日归队,就被同什的新兵暗嘲身娇体贵,经不得磨砺,小小手伤也要偷懒,他当时冷笑了声,没放心上。
直到今早,他顺手将自己的馒头扔给睡一个通铺的壮汉。
那人名叫大牛,身体结实,吃得也比一般人都多,谢斐休息这两日的早饭都给了他,今日看那硬邦邦的馒头愈发下不去嘴,直接给了大牛。
结果对面阴阳怪气说了句:“富家公子吃不惯咱们这粗食杂粮,当打发叫花子呢,大牛,也就你吃得香。”
大牛倒是不在意,乐呵呵地笑了两声,可谢斐在上京横行霸道二十年,向来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都让人指着鼻子骂了,哪里还能吞下这口气,当场挥拳揍上去。
两人扭打一团,拳拳到肉,场面很快失去控制,有人当即去禀告了百户。
军中打架斗殴,按照军规各罚三十军棍。
那种遁入骨髓的疼痛,谢斐咬牙受了几棍便不想再忍,当即叫停,去见了韩阳,提出离开卫所。
这顿军棍也让他想清楚一些事情。
他堂堂镇北王世子,何苦在军中为几块馒头和那些低贱的粗人大打出手,丢尽脸面?回想这几日种种磨难,实在是可笑至极。
如今北凉已定,西羌臣服,至少几年之内都不会有强有力的外敌威胁大昭疆土,倘若在卫所继续下去,大概率还是会在京中五城兵马司或者禁军三大营中谋个职位,来日领了金吾卫、羽林郎之类的差事,以他的身份地位,照样可以在皇城之中横行无忌。
但是,然后呢?
父王在武将与文臣中皆能做到最高品阶,这在整个大昭都是空前绝后的存在,他这辈子无论如何努力都是及不上的。
他不想沿着父王的脚印一步步往上爬,倒不如觅一条从未走过的路。
翰林庶吉士中,而立之年都算年轻的,便是当朝首辅之子,也是三十之后才考中进士入了翰林,他从现在开始用功,未必不能大展宏图。
下这个决定,也是为了阿嫣。
如今的状态,卫所、国子监和镇北王府三点一线,他根本没有时间,也几乎没有可能去挽回她的心。
在京中,至少还有机会去见见她。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谢危楼在听完他的解释后,唇边笑意清浅,但眸中的冷色慢慢沉下来。
“昨日想习武,今日要学文,来日是不是想着,陛下钦点你进禁军营,不过也是一句话的事。”
谢斐面色一阵红一阵白:“当然不会!”
谢危楼淡淡看着他,眸光中浸着夜色,像犀利的审视。
屋内沉穆的气氛让人不自觉地屏息凝神,加上背上伤口疼痛,谢斐几乎已经站不稳了。
镇北王的儿子,无论将来有什么名堂,都绕不开祖上恩荫,只有军功和科举凭借的是自己的本事,前者是一刀一枪打下来的功业,后者是一笔一划考出来的成绩。
“你想考科举,可以。”谢危楼垂下眼睫,简短笑了下,“若前途通畅,来日入内阁,你我父子反戈对峙,本王倒是很期待那一天。”
本朝司礼监式微,而内阁因有代拟御批之权,日渐壮大,皇帝加封他为太傅,插手军政大事的商议拟定,也是对内阁势力的一种牵制。
但谢斐并不明白其中的帝王制衡之术,能入内阁当然是美好的愿景,但谢斐却从谢危楼语气之中听出淡淡的敌意。
即便他将来入了内阁,父王到底是父王,他又岂会有意针对?虽说他也听说历来党派之争难免,但他也不至于和自己的亲爹水火不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