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层高楼之上。再次见面的两人如同两只好斗的公鸡,一见面四目就瞪了个对眼。顾鸣冷冷地瞧着,习惯性眯起眼睛,似乎眯起来的缝隙间眼神更加凌厉。那和林默平静的眼神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其他人也在对视,相对尴尬。大家都是山巅嫡传,抬头不见低头见,这场约斗之前,不少人还是一张桌上的棋友,坐一条板凳喝酒的酒友,此时却各自站在支持者身后,没有一点避讳的意思。严夜洲表情相对轻松,率先跟周意竹打了个招呼。有他这么一缓和,气氛一下子和谐了不少。郭长老上前,走进了双方阵营之间,左右看了看,“嘛呢!嘛呢!斗眼力好玩。”
他挥了挥手,两名佩剑手捧木盘来到身边。木盘中各有一张白纸,一支笔。“既然是药斗,比的自然是高阶药物制作,二位各先写出一种品类,作为比试的前两道试题,再由喻长老提出一道,三个品类,不同方向,完成药方,符合君臣佐使之道,且药理不重合于现存任何方子,然后制药,谁做出品质更高更完美药剂,即为今日胜者,可有一点需要提醒二位,但凡药方涉及药物短缺或双方药物只够一剂的情况,后者以先提交者为优,前者需打回重做,先后顺序则以再次提交为准。”
顾鸣轻蔑地瞧向林默,嘴角一扬,说道:“无需麻烦,顾某提出的药斗,林师弟应战,理当由他来出题。”
林默笑笑不说话,上前一步,伸手提笔,在白纸上写出了‘道树温养’四个字。修行者何谓筑基?筑基便是种道,在炼气成壤的土地上,种下道树成长的种子,种子生根、发芽则为筑基成功。随着根系越深越壮,道树成长会愈加茁壮,根系五脏六腑,枝开经络窍穴,此谓开枝散叶,也就是筑基中期;树成而渐生道果,元神远游,即称末期神游。整个过程需修行者日耕不辍,真元温养,其间少不了药、丹辅助。他写完四个字,便立即停笔,淡淡地道:“我从不占人便宜。”
说完冲两位长老各行一揖,退回严夜洲身边。顾鸣颧骨上扬,不再作声,也写下‘袪除心魔’四个字。修行者最忌心生异端,一切杂念诸妄皆称为魔,境界越高,对道心纯净越发重视,一旦心魔杂念过多,轻则重伤跌境,重则心魔缠身,谓之‘走火入魔’。修行中袪除心不一定非得药物,但药物却也是大多数人不得不依靠的必需品。两大种类,不同方向。喻长老则出题养元破层辅助类药物,看起来是三种药物中最简单的一种,也是修行者中最常见的。丹、药这种东西,往往最普通常见之物,大多数丹药行家都研究透了,再想用新的思路拟成药方,无疑是难上加难。三题出完,两人被分别请进一间药室,各自开始拟定药方。药斗并不限时,重质不重快。十余名弹剑阁低阶弟子腰悬利剑齐刷刷站在两间药室门口,防止有人入内帮忙。两名长老也祭出阵法将两间药室彻底封锁,禁绝术法传递。两位长老则坐在栏杆边早准备好的茶案逍遥椅上,悠闲地品茶聊天。十一位嫡传在长老面前则没那待遇,一个个坐在八九层之间的楼梯上,或酌小酒,或磕瓜子,气氛倒还融洽。药楼下的人都在翘首以盼,等待着结果。三种高阶新药方哪是轻易就能想出来的,只能从已有药方中凭借强大的药理知识,逐次推衍,在脑海中形成完整方案,还得避开已有各种现存方子的配伍理论,否则极可能被两位长老判定抄袭而功亏一篑。好在山上全是修行者,随便往地上一坐,往哪儿一杵,站桩坐桩不论,静心平息,两三个小周天运转,精力便恢复如初。药楼知事们也不得休息,一些人还得为楼上两位随时候命,准备药材;大门外还有不少药楼弟子专门为广场上观众准备茶水,传递楼上最新消息。药斗自然不如问剑对决来得爽快、刺激,吸引这些人的最大的理由,便是为宗门制出不受稀有药材限制的造化丹功臣站脚助威。时间一点点过去,天色尽墨,广场上悬起数十盏星光熠熠的天灯,药楼外亮如白昼。周意竹此时正坐在严夜洲身边,手里拿着一壶酒,小口浅啜,低声道:“严师兄。”
“嗯。”
严夜洲不敢扭头与她对视,抬了抬手里的细颈粗腹酒瓶,假作敬酒状。“林默真有那么不错,值得余祖看重。”
周意竹声音很轻,近乎呓语。严夜洲却听得清清楚楚,道:“不止余祖。”
王屏峰突然插嘴:“严师兄也相当看重,这不我就是严师兄拉来给林默站脚的。”
严夜洲也不生气,脸却红了。周意竹回头狠狠刮了眼这个多嘴的家伙,又不好当着众人开骂。严夜洲道:“王师弟说的,也是实情,林默确实有他过人之处,某些方面为兄自愧不如。”
王屏峰完全没有闭嘴的觉悟,继续着他毫无遮拦的大嘴巴:“某些方面,二师兄有些方面可不能认输,听说那林默只是勾搭上了南阳徐家嫡女,那算什么,咱二师兄是啥人,四大仙子也能勾她一搭。”
周意竹瞪着他,眼睛里仿佛在喷火。严夜洲脸更红,喝酒掩饰心虚。这时,楼廊里一阵混乱的脚步声,正好冲淡了空气中的难堪。严夜洲伸长脖子往楼廊看去,两名弹剑阁弟子正拿着药方递交两位长老。“这是谁先出了药案?”
“是大师兄,我就说大师兄没问题吧!那小子怕还在揪头发呢!”
“先提交就算赢?你是不是误解了郭长老宣布的规则。”
双方气氛陡然重新对立。林默这边人数占劣势,但憋不住他们有舌如飞剑的王屏峰在,一人便当十万兵,往往冷不丁一句话,就把对方说得哑口无言。有的话连严夜洲都听不下去,皱着眉道:“你能不能少说两句,大家都是一家人,一场药斗而已,把师兄弟全得罪了,你就舒服了。”
刚从药楼出门送水的知事将重大消息传递到外面,本来已经安静下来的广场重新热闹起来。不过很快顾鸣的支持者蔫了气,他的方子确实没有问题,问题在药材,三十余味主材料短缺,三道药方,也就意味着六百余种辅药将全部重新调配,还得防着林默的药方占据一些原本稀有材料。随着顾鸣的药方退回,他的拥趸大失所望之余,气氛又回到平缓期。又是三个时辰过去,顾鸣再次提交。林默那边竟然一点动静没有,好像真被三道题难住,根本拿不出全新方案。龚佩意大声笑道:“我就说不会输嘛!大师兄毕竟是大师兄,同辈弟子除了二师兄外,药道上谁还能与大师兄比肩。”
吹捧的同时,还是不忘了二师兄就坐在他身后,药、丹两道,同辈中大师兄的确不如二师兄,说比肩完全是硬抬了大师兄一截。周意竹脸上也扬起了笑容,她自然希望自己的师兄能赢,虽然也讨厌顾鸣那副做派,师兄毕竟是师兄,远近亲疏还是要讲的。严夜洲却很平静。他很清楚林默的实力,至少相信他不会被这三个问题难倒,至于为何一直不拿出方案,肯定有他自己的想法。顾鸣的药方第二次被药楼知事退回,一直洋洋得意的龚佩意面子上终于挂不住,冲着上楼递还药方的知事怒骂道:“你们药楼还能不能有点用,要啥啥没有,还要你们这些人来干嘛!大师兄是谁,是你们楼主的嫡传,连自己人都帮不了,还好意思在这儿做事……”正当他骂得起劲,一股劲风倏忽而至,将他整个人卷起,重重砸在楼梯转角墙壁上,撞得七荤八素,找不着北,嘴里兀自骂道:“谁他娘的……”一句话没说完,剑光又至,快逾闪电。筑基初期的龚佩意竟连祭出术诀的机会都没有,再次被剑光抛起,远远丢向了紫烟台方向。只闻喻长老沉声骂了句:“聒噪,滚回洞府修心一年。”
师父揍徒弟天经地义,没人去阻拦指摘。再一个时辰后,林默的方子总算第一次递出药室。王屏峰忧心忡忡,他担心的不是林默,是师父的面子。严夜洲微笑道:“放心,林默的方子不会超过五种短缺。”
周意竹以狐疑的目光打量着他。她相信一向稳重的二师兄不会信口开河,但也不相信林默能有如此本事。严夜洲道:“这次与他一起炼丹,我知道他把药楼近期库存药材全部记在了脑子里。”
周意竹瞳孔骤缩,讶然道:“他背那个作甚?”
严夜洲悠悠道:“那个财迷,哪是记药材,主要记价格,他每次炼丹,都选用价格最便宜且常见的药材组合,这样能赚更多。”
若林默在旁边听见,也许会默默流泪,不得不感谢二师兄一番肺腑之言,一捧一黑,简直做到了融会贯通,直叫人无可辩驳。果不其然,药楼退回的单子只有三种药材短缺,还不是主材。不到半盏茶,他的药方重新修改递出,这次极其顺利,数百种药材由十余名弟子流水价送上了九楼。很快经两位长老验证无误,被弹剑阁弟子送入药室。郭经道:“寿兄怎么看这小子的方子?”
喻福寿笑道:“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郭经道:“何解?”
喻福寿道:“知道那些药组合确实能成,倘若能袪除其中不需要的药性自然服用无虞,但老夫做不到,你郭经也做不到,他能不能办到,天晓得。”
郭经颔首以示同意,端起茶盏,说道:“听人传闻,这小子以剑意切分药性,以萃其华,因此每每制药皆为上品,次次炼丹,皆出极品,不知传闻可信否。”
喻福寿瞟了眼坐在楼梯台阶上的严夜洲,小声道:“小严经常去林姓小子的洞府,你认为可信否。”
“哦——”郭经若有所思。……暮鼓彻静林,晨钟惊昏鸦。天边亮起一抹红霞,夜幕渐渐驱散,当一轮红日跳出远山,‘吱呀’的门轴转动声惊醒了正在打瞌睡的两位长老。十余名弹剑阁弟子全都警觉地将手放上了剑柄。出现动静的是林默那间药室。门开了,一袭青衫一只脚跨出门槛,迎着初升阳光似乎还不太适应,眯起眼,好一会儿才把另一条腿迈出。两位长老呆呆看着他,面面相觑,一时忘了开口。楼梯台阶上坐着的十一位嫡传也呆呆瞧着他,不知道当问不当问。一名弹剑阁弟子喉头上下滚动,嘎声道:“按照药斗规矩,比试人不得擅自与外界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