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怔住,摸了摸脸,感受真实。他瞪大眼瞧着佩剑年轻汉子,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钟路?”
年轻汉子不耐烦地道:“问你小爷做甚,喝糊涂了不是。”
林默晃了晃脑袋,没半分酒意,一壶醪糟村酿不至于让他醉酒。他指了下睡着的鲁仲,小声问:“刚才先生与我所聊甚多,这一转眼怎么睡下了?”
钟路愤然道:“先生与你相聊已是半个时辰之前,你一直打盹,先生怕扰你好梦,故此不再打扰,你却酒后发癫,好不懂事。”
林默哑然,回到火堆旁坐下,拿起鹿肉,咬了一口,肉已冰冷,咬下去一口,凝固油脂糊在牙齿间让人极不舒服。确实已经过去了半晌,刚才明明只短短一瞬。他百思不得其解,刚来下界,就遇上这种怪事,不得不让他心生疑窦,真怀疑遇上了仙人幻术。钟路坐他对面,长剑横放膝头。林默试着问:“你真与炼气修行者打过?”
钟路没好气道:“是又怎的,大豫国君迷信道法,豢养大批炼气术士,沉醉于仙家幻术,妄图借仙道之士吞并诸国,自立万世不朽之功,以香火延续其寿,吾师此行,正是前往大豫,以劝国君,回归崇仁治国,教化万民之道,一路上那些拦路香火道士,还不是钟某一人一剑尽皆辟易。”
林默想起那些突然介入战斗的修行者,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难道那些人就是大豫国豢养的术士。如若眼前这位一点修行都看不出来的武夫也能一剑辟易,岂不是说,他们五源仙界的修行还不如人间武者。反正他不相信。要么这位自信满满的家伙遇上的全是一帮低阶炼气境,要不是他误会了什么。正这样想着,危机预感生出反应,肌肉瞬间绷紧,灵识铺开,长剑持握在手,长身而起,扭头对钟路说道:“带你先生离开,外面那些人是来找我的,与你们无关。”
鲁仲已经醒了,也没起身,睁开眼淡淡地道:“小路,你去看看。”
钟路仗剑而起,撩衣掖于腰带下,阔步而出。林默见状,随他身后而行,伫立于庙门口。庙外,十余人呈弧形排列,手上法器形制各异,有的像正经武器,却短上不少,有的完全就是道士作法器具。林默的‘情结’镯中就有两件类似,还是从吕扬那儿搜刮而来。那些人似乎认识年轻汉子,见他从庙中走出,全都愣住,其中一人越众而出,抱拳道:“钟先生,我等非冲你与鲁先生而来,还请挪步,极渊不与诸子结怨,也不想放过任何一个入侵人间的所谓谪仙。”
钟路侧脸看了眼林默,鼻孔中哼哼,“谪仙人啊!”
他大步走向了一众修行者,朗声道:“吾钟路一口铁剑,神鬼辟易,将吾师重塑人间正道,尔等宵小妄窥天机,自诩天意仙授,在吾面前,什么狗屁都不是。”
一言毕了,向前一步,重重跺下。一圈涟漪激荡而出。十余名炼气士竟不得不掩面而退。这是什么修行?林默从他身上没有见到气机流转,没有见到五行真元相合,却感受到了一种扑面而来的浩然之气。难道是某种天授神通。二三十件法宝席挟着幻彩炫光从四面八方袭向钟路,来势极快,完全没给人留半点余地。十余人全是炼气七八层之间,擅长配合,每件法宝环环相扣,几乎媲美筑基中期的一击之力。林默自认遇上这种善于打配合的,最好的办法就是躲,再强的肉身,也无法抗衡如此多法宝联合轰击。钟路不知托大还是怎地,竟不躲不闪,眉头也不皱上一皱。再一步跨出,气势更足,大声喝道:“汝等跳梁小丑尔,吾三尺剑在手,孰能当。”
剑出鞘。剑光连闪,看似普通铁剑,手中竟生风雷,不徐不疾,偏偏拖曳残影疾速飞行的法宝快不过剑锋。诸般仙器法宝,撄锋即毁,砰砰爆裂声不断,一件件上界仙人炼制法宝,化作一缕缕灵气重归天地间,流散空气中。明显那些法宝大都被使用的修行者炼化过,与其灵根相连,便于操控,也同样能减低真元损耗;但带来的隐患就是一旦炼化物受损,将对自身造成强烈反噬。只见这些人大口呕血,十余人直接倒地四五个,剩下那些不见得多好,一个个扶起同伴,一个劲后退。这一刻,林默像明白了什么。钟路不是炼气修行者,纯粹武夫尔,逼退修行者,斩落法宝的不是什么真元、真气,而是一种玄之又玄的念力。念力并非从钟路身上产生,来自庙里安稳如山的鲁仲,而他也不是念力的源头,源头来自四面八方,充斥着整个天地,无所不在。这就是道。天道,顺天之道,为民之道,他们修的不是逆天改命的道,而是一种顺应天意,激发人间念力之道。无关长生,无关登天,而是得此方天地认可,坐地成圣,得口含天宪大神通。非常神奇的一种天人感应,其威力同样大得出奇。圣人天地中,任何与之对抗者,皆与天争锋,结局可想而知。但,不是他要的道。这种道近乎于画地为牢,困住了千千万精神囚徒,念力之源,也困住了自己。他回头看着鲁仲。鲁仲也在看着他,脸上充满笑意,仿佛在说:天地之道,永远不止一条,我之道,即顺应当下,应合天地之理。林默上前,抛过去一壶酒,“受教了,请先生喝一壶。”
鲁仲捏碎封泥,鼻子凑近酒壶,深吸一口气,晃着头大笑道:“仙酒焉,琼浆也,今生有幸,与君一晤。”
林默笑道:“先生圣人,为林某解惑,此酒当敬。”
鲁仲喝了一小口,道:“何以解惑,小友可言。”
林默也喝了一口,盘膝而坐,“大道无形,祖乃强命名之,逆天行命是道,顺天适事是道,万物皆可有道,不计其形,不计其势,唯心之所向也。”
鲁仲抚壶而笑,“吾只一身浩然气也,何敢与祖争道。”
……酒酣,篝火渐熄。一夜长谈。林默收获良多,主要来自对人间大陆的了解和鲁仲对于天道感悟,虽说对于他的修行帮助不大,所谓触类旁通,至少从另一个角度看到了悟道登顶的无限种可能。昨晚那些自称‘极渊’的修行者,全部隶属一个激进仙家组织,与鲁仲一样,怀揣一颗救民于水火之心。不同在于,鲁仲是想通过君王赏识,推行他那套以仁治国的想法,减少诸侯之间征伐,解民于倒悬;而极渊颇为激进,主张以武力征服,建立大一统国家,塑不世之王图霸业;且对上界仙人干预他们思想抱负极其反感,每隔数年,一旦上界有人降世,极渊皆会不遗余力追剿。昨晚那场追杀,不过是诸多次围杀谪凡仙人的一次缩影。真正被他们剿杀的谪凡仙人并不是全部,每次大规模上界谪凡,人数众多,且各自有其特殊的生存之道,极渊也没有办法彻底清除干净,也就近二十年,极渊控制强国大豫之后,实力才大幅增强,除极渊修行者外,大豫还有一支全部由武者组成的影卫,持有可杀修行者的利器,实力同样不可小觑。……天色渐明,一片焦土暴露在微弱的天光下。数十具尸体横陈,有的正冒起滚滚浓烟,法宝碎片散落一地,初升阳光下,反射出琉璃光华。江柏弥胸口起伏不定,弯下腰不停干呕。作呕不是因为杀人,而是真元消耗太过,精血不继,以致于肠胃起了不适反应。他发现自己手都在发抖。“该死的张家供奉,等老子找到你们,不一个个活剐了,难消爷心头之恨。”
他嘴里喃喃骂道,抓起一把丹药就往嘴里塞。若非张家老祖以神缘秘境所获那一柄‘神木槊’相诱,他才不会降尊纡贵,不惜以本命物遮掩天机,降世于人界来追杀林默。本以为手到擒来的小事,哪晓得人界居然钻出这么一大帮子炼气境家伙,凭借配合娴熟的连携阵法,竟然生生差点把他这个上界筑基境给耗死。真他娘的晦气。若不是境界无法伸展,哪有恁多麻烦。他还是担心这帮不知名的家伙还有帮手接应,捏了个木遁咒,转眼便隐入莽莽丛林之中。等老子恢复了真元精力,先把张家那伙供奉一个个找出来做掉,再找林默不迟,反正十年光阴,不怕你躲得再深,只要标记还在,总能找到你的行踪。……胡涂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山上那些清淡的药膳根本满足不了胃口,不管怎么吃,总觉得饿,肚子一旦饿了,身子总不得劲,连眼睛都闭不上,还谈什么睡觉修行。饿肚子睡觉,简直就是人生最大的悲哀。他看着灶屋空空如也的墙壁,腌肉熏香犹在,一墙壁的肉几天前就进了肚子,然而这个月林默的承诺还没到位。是不是炼丹太忙忘了?不,不可能,再忙还能忘了自己这个兄弟!他可是最讲信用的黑木头。饿着肚子坐立不安,胡涂在洞府内转悠了十七八圈后,还是决定先去徐渝那儿问问。徐渝洞府已近在眼前,胡涂却犹豫起来,林默的消息还得去找徐师姐打听,这样会不会太丢脸。怎么说,林默跟自己也有十几年穿开裆裤交情,他的事,徐师姐还能比小爷更清楚。正迟疑间,一群人走近了徐渝洞府大门。全部穿着集仙峰弟子服色,而为首一人,众星拱月般被七八个满脸阿谀的家伙簇拥着。他认得此人,长了张老子天下第一的脸,永远一袭圆襟襕衫,乌鞘银装剑,走起路来眼睛高高扬起,与说话下巴指人。集仙峰山巅嫡传之一卓麟。所有人当面都叫他一声麒麟师兄。那群人停在了徐渝洞府门前,在卓麟下巴指点下,有人开始敲门,敲得震山响,跟砸门也没啥区别。洞府内无人回应。卓麟的脸垮了下来,于是马上有人大声喊了起来,一个起头,剩下的六七人也跟着扯开嗓子大声喊叫着徐渝的名字。刚开始也就喊喊名字,喊着喊着就变了味,带了些修行者不应该带的词汇夹杂其中。胡涂本来想绕开,反正几句污言秽语也伤不了谁,徐渝自有人照顾,出头也轮不到他。偏偏有人眼尖,一下看见了他相当醒目的身影。“嘿哟喂,那不是咱们的胖胡兄弟么!怎么,帮你那位兄弟照看嫂子来了,来得这般殷勤,不会是……哈哈……”说话那人刚入峰没两年,修为也就停留在炼气六层,整天削尖了脑袋往山巅嫡传圈子里混,倒还是得了些指点实惠。卓麟的目光也转向了胡涂,皮笑肉不笑地道:“听说你那位兄弟用极品造化丹收买了不少同门,也挣了不少灵晶,胡师弟是不是也分了杯羹呢?”
胡涂不想搭理,转身离开。身后传来厉声呵斥:“这么没规矩,让你走了吗?”
话音未落,胡涂手脚如负重物,想迈开一条腿都变得无比艰难,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条拇指粗的银索,密密匝匝束缚住手脚。他深吸一口气,全身肥肉随着吸气猛然向肉坍缩,瞬间仿佛瘦下来好几十斤,旋即一口气吐出,大喝一声,肥肉回弹,银索骤然绷直。嚓嚓声中,银索寸寸崩裂。同峰师兄弟间小打小闹本属正常,点到即止,谁都不会真正大打出手。山巅弟子教训普通弟子,更是司空见惯,大不了赏一记术法,打个鼻青脸肿就算,普通弟子也不敢还手。眼前这个胡涂竟当着众人面,以体术破了他的术法,关键在于胡涂的态度,根本没把山巅弟子放眼里,这就让心高气傲的卓麟接受不了。剑光一闪,剑出鞘。山间流云如获敕令,迅速向他头顶集中,白云突然长出几只触手,无限延伸,如同天空中降下的一只大手闪电般向胡涂头顶抓去。身边那几个狗腿感觉事情不妙,隐隐觉着事情要闹大,聪明的已经在找逃离路线,随时准备开溜。胡涂抬手虚空一抓,剑舟在手,反手便撩,剑锋嗡鸣不止,剑身上好似剥落出一层黑蜕,化作一条黑蛟,狠狠扑向白云大手,长长龙身盘旋飞舞,与白云搅在一起。剑意。卓麟左手快速掐诀,天空中棉花团般白云缓缓下沉,大如山岳,延伸出的触手越发粗壮,紧紧攥住黑蛟身体,仿佛要将它生生捏爆。胡涂嘴角流淌着血,一身肥肉不停颤抖,握剑的手也颤抖起来。境界差距摆在那儿,哪怕剑舟再神异,也弥补不了天堑沟壑。圆滚滚的身子蹬蹬后退着,脚踩的地面,顿时塌陷出数个小坑。脚上的鞋已经承受不住力道,开始崩碎、分解。正在此时,徐渝洞府门开了,一道剑光夺门而出,直奔卓麟而去。随后一声呵斥入耳:“欺人太甚。”
卓麟冷笑,手腕轻抖,一朵剑花斩散剑芒,剑气流散。“两人一起来又如何?本……”‘本’字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声音戛然而止。卓麟好似被人捏住了脖子,舌头吐得老长,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大家根本没看见任何人,也感受不到其他旁人存在,但大家都明白一个道理,敢在集仙峰上对山巅嫡传出手的,绝对不普通。然后他们就看见卓麟被凌空拽起,速度快得超过了肉眼,瞬间没入他以灵剑召唤来的白云中。这时,才有一声惨叫传进大家耳朵里面,叫起短促而凄厉,好像刚被放开又扼住了脖子。几名伴随而来的狗腿还没来得及脚底抹油,发现前后能离开的路给人堵住。堵路的竟然是本峰弹剑阁的正副三名总执,一个个脸色铁青。大家都躬身行礼,没人出声。这种时候哪怕说再好听的话,也很难让三位总执展露笑颜。总执姓易,绝大多数弟子都称他一声‘易师’,名字已经很久不用,久而久之,也没人记得他的真实名字,易师就是他的代称。他扫了眼这几个战战兢兢的帮闲,冷冷道:“看来宗门给你们的任务太轻,诸位闲得太无聊,张执事,带他们去弹剑阁,看看最近西乾哪儿不太消停,让这几位闲得鸟淡的滚去外派支援,最近几年,我不想在山上见到他们。”
外派支援!七名普通弟子一下面色煞白。外出支援是宗门最艰巨的任务,没有之一,和世俗间发配官员底层锻炼的说法极其相似,基本上一去不回头的居多。主要是镇守西乾洲边界,东南西三个方向还好,北面与水龙宗隔海相望,时不时就会发生冲突,他们这种境界低微的,一旦运气好撞上,基本等于九死一生。只能寄希望不是去北境了。易师吩咐完,看了眼刚出门的徐渝,略带赞许道:“敢对山巅弟子出剑,不错,相当不错,不过下次记住,打不过的时候还是要谨慎,修行比的不纯粹是天分,而是谁活得更久。”
然后走近胡涂,灵识在他身上一扫,说道:“无甚大碍,回去休息几天,你的蛰龙心法别放下,这种功法向来厚积薄发,季大长老看中你,相信他眼光肯定不会错。”
胡涂揖手谢过,与徐渝遥遥对视,一肚子话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跺了跺脚,转身便离开了。他并没有回洞府,而是直接御剑去了药王峰。这些日子,药王峰相当热闹,楼、阁外广场聚集了不少前来求药的诸峰弟子,不过周满昆代林默宣布的规矩在那儿摆着,大家也很无奈,只能来药王峰碰碰运气,希望能像集仙峰刘、田二位一样,与林默来个巧遇,无形中捡到天大便宜。当然这跟周满昆的私下宣扬脱不了干系,他想借这种流言,为林默塑造出一个正面形象,避免诸峰弟子对造化丹高昂的价格不满,背后乱嚼舌根。可最近好些天,他也没见着林默一面,每次到了洞府门口,就被洞府加强的禁制给阻拦,会有一张符书从洞府里面飘出来,上面写满了需要的各项天材地福。好在大部分卖丹所得都在他身上,买材料自然不在话下,但一天没见到正主儿,他心里总是惴惴不安,隐隐觉着出了什么事情。这不,刚想离开内务堂,就被胡涂迎面堵住。周满昆赶紧揖手道:“胡师弟怎么有空过来,没去林师洞府看看。”
胡涂气鼓鼓地道:“黑……林默究竟咋的了,我去了洞府,他也不出来见上一面,就扔张符书出来打发。”
一巴掌把符书拍在桌面上。上面只写了四个字:闭关勿扰。字倒是林默的字,周满昆总觉着神韵不太对,而且以他对林默的了解,谁都可能不见,胡涂是不可能被拒之门外的。他苦笑着从怀里掏出两张符书,都是这两次去在门外收的,“我不也一样,林师要么是在闭关破境,要么研究炼丹不想被人打断,总之就是忙,不如胡师弟先回,等哪天林师出了关,我第一个通知你过来。”
胡涂嗯了一声,眼圈一下红了,怕给周满昆看见,扭转了头,喃喃道:“我怕他有事,不然他怎的忘了给我送吃食。”
徐渝那件事,即使当着林默,他也不会多嘴,毕竟以他们现在的实力,完全和卓麟不在一个等级上。周满昆重重一拍脑袋,“哎呀!”
一声,忙不迭道:“看我这脑子,林师闭关前吩咐过,每月短了啥都好,千万别短了胡兄弟的吃食,这段日子事情太忙,脑子没空下来,一背身把这事给忘了个干净。”
他嘴里念叨着‘都怪我’,‘全是我的失误’,马上招呼来内务堂一名弟子,附耳叮嘱了几句,这才回过身说道:“胡兄弟放心,明儿,明儿一早我安排人将这个月的吃食送你府上,日后你也不用专门为这事跑上一趟,随便来封符书就好,我这边去仙鹤岭、瀚泽湖猎取兽材的人多,肉嘛!取之不尽,紧着胡兄弟享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