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不断的空袭已持续了三天。
超过七十小时的紧急状态下,空袭警报频频拉响,尖厉声响回荡在城市上空,刺入耳膜的疼痛感早已麻木。八月的重庆酷热难当,日光毒辣,湿热暑气郁积不散,被炸毁的废墟上浓烟正在散去,横斜零落的电线、电杆倒在路中央,沉寂的街头看不到行人,所有店面都关着,只有医疗救护队抬着担架匆匆来去,军车载着全副武装的士兵赶往各处营救……透过车窗看到的这一幕,令刚刚下飞机、从长沙赶回重庆参加紧急军事会议的薛晋铭窒闷得无法呼吸。
车里热得像蒸笼,路面滚滚热浪与尘灰扑面而来,连风都是烫的。
坐在前面副驾的女秘书君静兰系着端庄的领扣,热得满身大汗,拿手绢不停地扇着,一对盈盈大眼从后视镜里看见长官也汗湿鬓发,额角滚下的汗珠凝在斜飞的眉梢,凝视窗外的目光却纹丝不动,冷漠里透出隐隐沉痛。
薛晋铭一身便装刚下飞机,吩咐司机先驶回官邸,换上出席会议的军服。
车子穿过市区,很快驶入官邸大门。
下车时,君静兰提醒他,记得会议之后还有约见安排,晚上又要搭机离开,无暇再回官邸来,随身物件不要忘在这里。见他要下车,君静兰迟疑片刻,又问:“要不要安排时间去沈家花园那边?”
薛晋铭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语声淡然地问:“时间够吗?”
“如果推掉监察组那边的事,就还有时间……”君静兰察辨着他脸色,一向知道他对家人之看重,往常再忙也总要抽出时间回家。这一次为了协同部署长沙守卫,长官亲往衡阳,从三月份离开重庆就没回过家了。他是从不把官邸当作家的,但凡回到重庆,总是吩咐直接回那边去……可这次回来,他只到官邸,缄口不提沈家花园。
看他脸色莫测、若有所思的样子,君静兰低声说:“这些日子轰炸得厉害,家家户户都在担惊受怕呢。”
连日空袭毁坏了市政,阻断了交通与水电,除军事与政府设施外,许多民用水电管道都顾不上抢修,酷热的八月时节,城中千家万户都在蒸笼里煎熬。
缄默良久的薛晋铭终于淡淡开口:“那么,推掉监察组的会议吧。”
推开车门,强烈的日光耀得他微微眯起眼睛,白炽的光刺在眼里有些灼痛,早年受过眼伤,对强光总是格外敏感。薛晋铭低头戴上墨镜,随手扯下领带,一言不发地走上台阶。
君静兰跟上他问:“要不要先告知府上一声?”
薛晋铭答:“不用。”
君静兰愣了愣,“要是府上恰好出去避轰炸了,无人在家怎么办?”
“那也无妨,”薛晋铭语声漠然,令她一时错愕,脱口道,“处座,这不好吧……”
薛晋铭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薄唇牵动,似笑非笑,“有什么不好?”
君静兰一惊,心知自己逾越了,忙面红耳赤地低下头。
房间里深蓝窗帘挡住了外面的日光,稍觉阴凉。
薛晋铭走进浴室,脱下汗湿的衬衣,疲惫地躺进浴缸,太阳穴微微跳痛。从昨晚到现在只睡了三个钟头,此刻周身松懈下来,仿佛全部力气也随汗水一起蒸发。
水管里哗哗的流水被晒得有些温热,冲在赤裸紧实的肌肤上,带走闷热暑意。薛晋铭沉沉叹息一声,仰头闭上眼,坚毅的下巴透出微青,一点水珠凝在颌下,欲坠未坠。水流打在脸上,勾勒出英锐轮廓,道道水迹从颈项淌过胸膛,温暖如情人的指尖,洗去一身风尘疲惫,却洗不去眉间郁然。
一走近半年,奔忙在外,日夜都在挂念重庆的消息。
六月以来轰炸频繁加剧,日本急于开拓太平洋战场,为尽快将中国作为其在太平洋战争中的后方基地,不惜余力投入空中力量,加紧对重庆的狂轰滥炸。这座城市每一天都被血与火冲刷,再从废墟里站起,迎向新的一天。
当此关头,他亦奔走于另一个战场。
当日心灰意懒,不辞而别,登机飞赴长沙之时,没想到会拖延至今才能回来,非但未能守护她左右,还让她独自带着幼小的慧行,置身轰炸不绝的重庆……在外面心急如焚,天天盼着重庆的消息,盼着一纸电报带来家人消息,得知她平安,便是他最大的安慰。而今真的回来了,却裹足踯躅在咫尺之间。
拂袖离去,刻意回避,这半年的疏隔,便是想狠下心来不与她见面。战火、倾轧与生杀,早将他这颗心淬炼成寒铁精钢一般冷硬,没有什么决心是不能下的。
镜面蒙上水雾,薛晋铭手中的剃须刀一滑,失手割伤了下巴,血珠滴落水中。终究不能释然吗?想起那些话,仍是心头一揪,手上不觉加力,割伤的地方流着血,却不觉得有多疼,更疼的地方在胸口偏左,那里早已疼了二十年了。
薛晋铭恍惚而笑。
到底还是说出了那句话,这半生的牵绊,她只用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将他生生驱走。
万丈鸿沟,也抵不过那一句话的冷绝。
他和她,各自失去骨肉至亲,愧恨孤独中,唯有彼此可以依赖,唯有那春日桃花的企盼聊可慰藉。原以为多年幻梦,终要成真,谁又想得到——四莲归来,一夜之间,将这一切搅个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