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种繁文缛节,如懿在兴奋庄正之余,亦觉得疲累不堪。然而,那疲累亦是粉了彩绘了金的,像脸上的笑,再酸,也不会凋零。
真正的大婚之夜,便是在这一晚。
虽然已是嫁过一次的了,然而,皇帝还是郑重其事,洞房便设在了养心殿的寝殿之中。自大婚前一月,皇帝已不在养心殿中召幸嫔妃,仿佛只为静待着大婚之夜。
如懿缓步踏上养心殿熟悉的台阶时,有一瞬的错觉,好像这个地方她是第一次来。如何不是呢?从前侍寝,她亦不过是芸芸众妃之一,被裹在锦缎被幅中,只露出一把青丝婉转,被抬入寝殿,从皇帝的脚边匍匐入内。
比起那时,或许此刻的自己真的是有尊严了太多。如懿静静地想,或许,她所争取的只是这一点儿生存的尊严吧。当然,这或许是太过奢侈的事。
她缓步走完重重台阶,那样静,连裙角拂过玉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仰起脸时,先看到的居然是凌云彻的面孔,他笑意欣慰,屈膝行礼:“皇后娘娘万安。”
这两日一声声入耳皆是“皇后娘娘”,听得连自己都恍惚了,此刻从他口中唤出,才有了几分真实的意味。如懿含笑:“凌侍卫。”
凌云彻起身相迎:“微臣在此恭迎娘娘千岁。恭喜娘娘如愿以偿。”他微微侧身,“这一路并不好走,幸好,娘娘走到了。”
如懿盈然微笑:“多谢你,等本宫走到这里。”
他拱手,神态萧肃:“微臣会一直陪着娘娘走到想去的地方。”
如懿颔首,亦不多言。彼此懂得,何须再多言呢,就如她伤心之时,凌云彻只默默身后相随,便是最好的陪伴与宽慰。
如懿行至殿外,是李玉躬身相迎:“皇后娘娘,里头布置妥当,请娘娘举步入内。”
如懿推门而入,素日见惯的寝殿点缀满了让人炫目的红色和金色,连垂落的云锦鲛绡帐也绞了赤金钩帘,缀着樱红流苏。阁中仿佛成了炫彩的海洋,人也成了一点,融入其中,分不清颜色。如懿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换下白日的皇后吉服,按着皇帝送来的衣衫,穿上了八团龙凤双喜的正红色锦绣长袍。那锦袍用的是极轻薄软和的联珠对纹锦,触肌微凉,袖口与盘领皆以金线穿雪色小珠密密绣出碧霞云纹西番莲和金云鸾纹小轮花。裙底以捻银丝和水钻做云水潇湘纹,显出蔚蓝迷离的变幻之色。两肩、前后胸和前后下摆绣金龙凤同合纹八团,以攒枝千叶海棠牡丹簇拥,点缀在每羽花瓣上的是细小而饱满的蔷薇晶与海明珠。除此之外,通身遍饰红双喜、团金万寿字的吉祥纹样,碎珠流苏如星光闪烁,透着繁迷贵气。锦袍下质地轻柔的罗裙,是浑然一体的郁金香色,透明却泛着浅淡的金银色泽,仿佛日出时浅浅的辉光,光艳如流霞。
这并不是寻常的皇后服色,乃是皇帝亲许内务府裁制,仅供这一夜穿着。连佩戴的珠饰也尽显玲珑别致的心思。绿云鬟髻正中是一支九转连珠赤金双鸾镶玉嵌七宝明金步摇,其尾坠有三缕细长的翡翠华题,深碧色的玉辉璀璨,映得人的眉宇间隐有光华流转熠熠。髻边点缀一双流苏长簪,流苏顶端是一羽点翠蝙蝠,蝠嘴里衔着三串流云珍珠红宝石坠角长穗,都以红珊瑚雕琢的双喜间隔,垂落至肩头。髻后是三对小巧的日永琴书簪,皆是以白玉做成,在云鬓间温润有辉。因如懿素喜绿梅,点缀的零星珠花皆以梅花为题,散落其中。而宫中素来爱以鲜花簪发,如懿便在内务府所供的鲜花中弃了牡丹,只用一朵开得全盛的“醉仙枝”玫瑰,如红云初绽,妩媚姣妍。
那时容珮便笑言:“衣裳上已经有牡丹,再用牡丹便俗了。还是玫瑰大方别致,也告诉别人,花儿又红又香却有刺,谁也别错了主意。”
是呢。这样步步走来,谁还是无知的清水百合,任人攀折。再美,终究亦是带了刺的。
李玉引着如懿坐下,轻声道:“皇后娘娘安坐,皇上稍后便到。”
如懿安静坐下,描金宽榻上的杏子红苏织龙追凤逐金锦平整地铺着,被幅四周的合欢并蒂莲花纹重重叠叠扭合成曼妙连枝,好似红霞云花铺展而开。被子的正中压着一把金玉镶宝石如意和一个通红圆润的苹果。她凭着直觉去摸了摸被子的四角,下面果然放置枣子、花生、桂圆、栗子,取其早生贵子之意。
如懿怔了怔,缓缓有热泪涌至眼底,她知道这样的日子不能哭,忍了又忍,只是没想到,重重的失望复希望之后,皇帝还这样待她,以民间的嫁娶之道,再还她一次新婚之夜。
因为,那是她所缺失的。当年以侧福晋身份入府,到底也是妾室,哪里有红烛高照,对影成双的时刻,那时她的房中,最艳的亦不过是粉色而已。而粉色,终究是上不了台面的侧室之色。
如今,皇帝是补她一次昔日的亏欠,让她再无遗憾。
浸淫在往事的唏嘘中,皇帝不知何时已悄然入内,凝视她道:“想什么这样出神?”
如懿有些不好意思,忙拭了拭眼角道:“皇上万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