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窗遥望,可以看见长长的、似乎永无尽头的石阶,从山巅一路往下延展开去。夕阳逐渐黯淡下去的余晖照在那两个身影上,把他们照得亮亮的,又照得小小的。看小的东西,总是容易更费眼睛,季梦笙感觉双眼毛刺刺的不太舒服,轻轻一眨,便轻而易举地扇下几颗细小的眼泪来。
究竟是多少年前呢,在一个有月有星的夜晚,自己也是这样站在窗边,望着那两人一点一点远去。从那以后,自己便多了一个挺麻烦的坏习惯,就是喜欢蠢兮兮地站在窗边上,蠢兮兮地看一成不变的风景,蠢兮兮地等不可能再出现的人——
她的小毛球。
记忆里的小毛球还是小小一团,因为还没学会完全化形,所以时常会露出毛茸茸的耳朵和毛茸茸的爪爪。每每这时候,他就会慌里慌张地奔向她。“母妃!母妃!”一边小小声地唤她,一边举起两只软绵绵又胖乎乎的小狼爪,“手手又变成这样了。”
每每这时候,她都会面无波澜地再教他一遍控制不稳定魔力的方法。
前前后后,一共教了四五百遍吧。
其实,她知道小毛球早就学会了,小毛球是故意找机会想和她说说话,想让她牵一牵自己的爪爪。
因着不想产生深厚感情,她一直避免和他有过多接触,始终保持淡如水的母子关系,自然不可能满足他小小的心愿。
哪怕她打心眼儿里想。
想握住那两只小小的爪子。轻轻地,又很用力地握住。握住,永远永远都不松开。只要牵着这双手,无论天涯海角,她都愿意一直一直陪他走下去。
但是,不行。
命运没有慷慨仁慈之心,不可能给她这样的机会。
“所有事情都是早就注定好的,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决定了未来的去向。”
这句话是养育自己的神巫一族的遗老常常挂在口中的,幼时的自己听不懂,只觉得唠叨。后来懂了,却也成了自己时时提起的话语。一遍一遍,反反复复,是势必实现的谶语,也是悬梁刺股的警示。
自从第一次使用观剧日晷的真实能力后,她就必须时刻提醒自己,无论现在沉浸在多么令人雀跃的幸福里,都不能被短暂的欢乐甜蜜所麻痹。
石阶上两人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季梦笙终于将视线从窗外收回。像任何一个平凡的傍晚,她简单啃了根大骨头,用粘毛筒滚去衣服上的毛毛,把自己拾掇了一下后,推开院门,迎着等候在外的侍卫说:“久等了。”
然后,平静地一步步往山下走去。
一千多年过去,她终于得以离开,但又有何用呢?
困住她牢笼的从来都不是子虚山,而是命运的决定。
命运的决定无法动摇,亦无法更改,这是她早就熟知的定理。
现在,时间到了,她自由了。
然后,她,季梦笙,将在今天死去。
*
“娘娘,陛下说您知道回来的路。”
两个侍卫把她“送”到皇宫北门,恭恭敬敬地行了礼,便一同转身离开。
站在这儿,可以窥见郎弘野所居的乌有殿。雕梁画栋,飞檐卷翘,赤金琉璃瓦沐浴着晚天最后一缕斜阳颓光,粼粼如金波万顷,灼然流淌。
季梦笙被晃得眯起了眼睛,视界动荡模糊,眼前景象是如千年前一般富丽华美,还多了一派摒除内忧外患后的盛世太平气象。
真好。她默默地想。你少年时的愿望总算都实现了。
称帝后郞弘野的面貌在她心中已然模糊不清,但少年郞弘野的模样却在日复一日的时间冲刷中,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深刻。
阴郁,忧愁,病馁。与他的兄弟们截然相反,郞弘野从来都无缘少年意气、鲜衣怒马这类形容。他是一粒无意被抛掷在阴暗角落的种子,只能拼着一股挣命般不服输的暗劲儿,一寸一寸、虬结扭曲地向上生长。
季梦笙始终记得,神巫一族中长久以来流传着一句古老的谚语:没有爱,就连神的孩子也会被养育成怪物。郞弘野险些便成了怪物,感受不到喜悦与悲伤,没有眼泪也没有笑容,长身玉立的弱冠少年看着疏朗清举,实则满肚子里都是算计,都是坏水。
幸好,这样的郞弘野被她多少救回来了一点。虽然她自己也不曾得到许许多多的爱,但还是尽可能把能有的都匀给他。爱是多么珍贵的东西啊,为什么从小节俭到近乎抠门的自己,会变得如此慷慨呢?季梦笙思来想去,怪只能怪自己初遇郞弘野时年轻不懂事,一脚踩坑里就再也拔出不来了。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这些,统统都没有。没有杏花微雨,也不濯濯风流。郞弘野只是骑着匹和他本人一样不讨喜的犟马,闷不吭声地就闯进了她隐居避世的山谷。然后,一来二去的,仅用几枝红灿灿的石榴花,就把她骗去了王府。
郞弘野的王府是所有皇子中最简陋最不起眼的,说句经济适用房不过分。看着眼前这座窝在两进院子里的陈旧宫室,季梦笙当时满脑门儿挂满黑线,心想老娘还不如回去种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