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套朝服原是比着沈珍珠身量做的,不过因生了这场病,清瘦许多,显得略宽大些,反倒有几分楚楚可人。步出王府大门,李俶想是等得久了,斜睨了她一眼,目光冷冷的无半分感情,说了声“快上车走罢”策马先行,崔彩屏也穿着朝服,神气扬扬眉飞色舞,不与沈珍珠招呼自顾自的登了后一辆车。沈珍珠在红蕊的扶将下登上前一辆车,车帘一放,百般滋味上心头,触及腮边微烫,一摸之下,竟然不知不觉落下两粒眼泪来。
玄宗皇帝刚下朝便在兴庆宫南薰殿召见了李俶妻妾三人,贵妃、太子和太子妃陪侍在旁。他做了近三十年承平天子,身形已渐的臃肿,只有那双眼睛,浑浊中透着老练威严。近年来他已较少亲自临朝,军国大小事务多半交给了左右相李林甫和杨国忠处理。今天兴致很好,特地的临朝,却被搅得心烦意躁,不过为了郑巽死后出缺的御史中大夫一职,李林甫和杨国忠针锋相对、话里藏话,争得不可开交,太子在旁一味不作声。郑巽死得蹊跷不着痕迹,李林甫疑是杨国忠所做,杨国忠反唇相讥嘲笑郑巽愚鲁歹毒,该当被戗。李、杨两系大臣群起争论,把个好好的朝堂弄得东西两市一般。他不得不叹息自己老了,想当年亲冒白刃,出生入死,形势何等恶劣险峻,自己何曾皱一下眉头?自十二年前,一日连杀三子后,他蓦的手软起来,归其原因,或许不是老了,而是倦了,累了。
一番例行的见礼后,玄宗把沈珍珠和崔彩屏上下打量了,先问沈珍珠:“没选妃之前,朕就听说,秘书监沈良直的女儿是天下少见的才女,说的可是你?”
皇帝自有皇帝迫人气势,沈珍珠心下一阵乱跳,脸也红了:“回皇上,父亲膝下仅我一个女儿。”
“好,”玄宗点头道:“那朕得考较你的诗文。”回首见贵妃手中握着一支新制玉笛,说道:“就以笛为题,作诗一首罢。”
沈珍珠道:“长笛音色柔美清澈,或明朗如清晨煦日;或婉约如冰澈月光,是好乐具。”其实她雅工器乐,尤其对长笛最为擅长,却并不提及,只略一思索,道:“孙媳献丑了。”吟道:“夜凉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种花。
棋罢不知人换世,夜阑无奈客思家。”
众人听得首句“夜凉吹笛千山月”,已觉起始不凡,待短短四句吟罢,玄宗已叹道:“真是妙极!与李白前月作的那首『谁家玉笛暗飞声』,也不惶多让。”他一说好,周旁众人都个个夸赞不已,唯有李俶忖度诗作内容,心中竟隐隐不安。
听沈珍珠又道:“孙媳班门弄斧,舞风弄月一翻,论起做诗,哪里及得上李太白万一,更比不得陛下的豪气万千,陛下答司马承祯作的那句『宝照含天地,神剑合阴阳;日月丽光景,星斗裁文章』才是千古绝唱呢!”
玄宗果然欢喜,再道:“朕还要考较你一个问题。”
沈珍珠只得答“是”,凝神听着。
“你说说,朕今日为何会在兴庆宫召见你们?”
答案就在沈珍珠嘴边,兴庆宫原是皇上为临淄王时的宅第,少年英姿雄发,青年斩诛敌寇。她心中辗转难决,想起刚刚偷觑的皇上容颜,垂垂老矣,年华逝去,英雄迟暮,心中居然一酸,低声回道:“孙媳愚钝……”玄宗目光一动,她的踌躇尽收眼底,眼中竟有嘉许之意。
“陛下,陛下,我知道!”崔彩屏不合时宜的插嘴。
“彩屏──”贵妃在旁提醒式的唤道。
“哟,那你说说看,”玄宗似乎有了兴趣,看看面前神采兴奋自得的崔彩屏,对贵妃说道,“玉环,不妨事,小孩子家,说说罢。”把赞同的目光淡淡送至崔彩屏身上,她受到了鼓舞,大声说道:“我听娘说,这兴庆宫最舒适最豪华,皇上最喜欢,当然会在这里召见我们了!”
哈哈哈,玄宗大笑起来,对贵妃道:“玉环,彩屏果然有趣!”贵妃脸上有些不自在来,张嘴似要反唇相讥,但终于忍住。玄宗又对太子道:“你有此佳儿佳妇,可要羡煞为父的了。”太子惶恐的站立起来,面色嚅嚅,生以为皇上说的是反话,不知答什么的好,反倒是张妃立身笑答道:“俶儿若不得父皇平日的钟爱教导,哪里有福娶得到这么好的两个媳妇!”
玄宗拈须对贵妃道:“只可惜了你的外甥女,现今辈份可是乱了。”崔彩屏是贵妃姐姐韩国夫人之女,要比李俶高了半辈,皇上故有此说。
贵妃神色已回复,菀尔一笑,不答话,放下玉笛,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珠宝玉饰,按位份赏赐给沈珍珠和崔彩屏。
这是沈珍珠第一回见皇上和贵妃,贵妃果然艳绝天下,倾倒众生,怪道民间皆暗以牡丹喻贵妃,洛阳地脉花最宜,牡丹尤为天下奇,牡丹一出,天下万花黯然失色。步步是棋步步险的皇宫,在温和的谈笑中让她初步见识一番,心惊不已。皇上谈笑风生中隐藏老辣和阴隼,贵妃温婉中隐藏机心,太子太子妃懦弱中又会隐藏什么?她手心居然出了一层汗,腻腻的,贵妃赐给的玉饰在仿佛拿捏不住,随时滑落。侧眼看身旁的李俶,脸上带着浅笑,白暂的脸更显俊美。果然,玄宗爱惜的看了他好一会儿,才道:“俶儿,近来在做些什么?”
李俶答道:“孙儿近来跟随吴太傅研习《周礼》。”
“学到哪一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