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行州没有再住院,他一向不喜欢医院里满是消毒水的味道,何况,李校长八十四岁寿辰将近,作为这些年受过诸多照拂的晚辈,陆行州于情于理,也得需前去拜访。
但李校长其实并不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他的生日甚至鲜少有人知道。
这位一辈子沉浸学术领域的老教授零八年退休,随女儿定居南方六年,后来女儿因病去世,他才又回到了北城。
李校长现在住的地方依旧是学校的老家属区,屋子保留了他女儿生前贴着大半个墙壁海报的卧室,也保留了他妻子堆满学术报告的书房,几十年的屋龄,连外侧缠绕的爬山虎也透着一股老旧的气息,可是到了春天,它们却并不萎靡,依然能够奇迹似的重新焕发生机。
李校长一生坎坷,前半辈子挣扎于文革洪流之中,中年送走妻子,老年送走女儿,如今他也在等待离开,但他并不觉得孤苦,因为在他看来,自己只是在等待一个回家的日子。
陆行州脱下皮鞋走进房里,负责李校长饮食起居的阿姨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还很年轻,皮肤晶莹剔透,看见陆行州时,脸上的红晕像是能从身体里头渗出来。
她弯腰给陆行州拿出客人用的拖鞋,小心翼翼,只是陆行州四十八码的脚,难免还是露出可一整个脚后跟在外头。
于是她轻声道歉,说话间连耳朵根也红了起来:“对不起,家里来的人少,只有这么大的鞋子。”
陆行州挥手表示不用在意,房子里的木地板其实几年前才翻新过,踩着并不凉,而且家里提前开了暖气。
房子倒是和十几年前一个样,摆放的书籍很多,显得有些杂乱,进门转个面就是厨房,窗户打开,能看见对面人家挂在晾衣线上的内衣、短裤、小肚兜。
李文瀚早些时候喜欢翘着二郎腿向陆行州抱怨,他说:“我这个二爷爷,平日里的工资都捐去给了山区的孩子,自己却不知搬个好些的屋子,他那个破地方八面透风,只有到夏天还算有点乐趣,大半夜的,兴许能见到几个对门儿不穿衣服的姑娘。”
陆行州那时看向他目光有些复杂,因为他想到李校长对门住的是法学院的廖教授,他的两个女儿身材孔武有力,浓眉厚唇,年过四十依然是处女。
可是如今,廖教授也搬走了。
陆行州将带来的补品放在墙边,手里拿着的,是上星期托人从香港拍卖回来的老瓷杯。
李校长半生好茶,拄着杖出来,眼神挺好,看见陆行州手上的盒子,不禁好奇地问:“呵,你这是给我带来了哪里的稀奇玩意?”
陆行州低眉坐下,打开手里的盒子,漫不经心地回答:“不是什么稀奇东西,知道您这里好茶太多,所以就顺手带了个杯子过来。”
说是顺手,其实陆行州花了心思,三百二十万港币拍下来,为的就只是投李校长这唯一的一点喜好。
李乾泽戴上眼镜,拿过包装盒中的茶杯,神情专注,许久之后,点头称赞道:“不错,是个好东西,虽然有修复的痕迹,但这崩釉看着的确难得。”
说完,他又招手喊来身后的小姑娘,让她把屋里放在桌上的那副画拿出来。
陆行州看着递到自己手上的画,没有说话。
李乾泽于是轻笑两声,倒是自己先开口了:“这幅画是前两年我一个老友来看我时送的,他年初去见了主席,我看着实在心烦,你不如拿去。”
李乾泽能称得上好友的人不多,大都是些大家。
他或许知道陆行州会带着礼物过来,所以便提早准备了回礼。
陆行州点头道谢。
身后的电话恰巧响起,李校长于是也没有再说话,慢步走过去。
陆行州环顾四周,看见厨房里弯腰收拾地上水迹的小姑娘,走过去问:“家里的槽子漏水?”
小姑娘没敢抬头看他,只勾着脖子小心点点头,站起来将抹布里的手挤在一旁的水槽里,轻声回答:“前段时间已经请了几个师傅上门,只是还漏着,他们说,老房子总归有这些毛病,平时还是得自己多擦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