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意思是说,她已经下决心要去,你又不愿阻止她。”
拜伦没有抬头。“那也可以说是她的家。我想,那是他所能拥有的最接近于他自己的家的地方。而他是她的……”
“独自一人在那儿,即将生孩子。离那儿最近的几间小木屋也相隔半英里。”他注视着拜伦的面孔。
“这我考虑过了。有些办法,有些法子可想……”
“哪些法子?她在那儿,你有啥办法保护她?”
拜伦没有立即回答,没有抬头。他一开口就发出固执的声音。“尊敬的牧师,一个人可以做些秘密而不邪恶的事,不管这些事乡亲们会咋个看。”
“我不认为你会干出很邪恶的事,拜伦,无论乡亲们会怎么看。但是,你是不是敢说自己清楚走到什么地步才显得邪恶呢?干坏事与显得邪恶之间的界限在哪儿?”
“不,”拜伦说。这时他微微动了一下;他仿佛也逐渐醒悟:“我不希望那样。我想我在努力按自己的理解做正确的事。”——“而这,”海托华心想,“便是他对我撒的第一个谎,对任何人,无论男女,也许包括他自己。”他隔着桌面望着拜伦那张顽固而又庄重的面孔,直到现在还未曾抬起过。“也许现在那还说不上是谎言,因为连他自己也未意识到在说谎。”
“哎,”于是他说,现在他以一种假装明白的口吻说,但下巴一垂、眼睛一愣的表情透露出了他的伪装,“那么,事情算解决了。你将领她去那儿,去她的家,你会保证她过得舒适、不受干扰,直到这桩事了结。那时你才告诉那人——邦奇,布朗——她在这儿。”
“他又会跑掉,”拜伦说。他没有抬头,但身上顿时流露出一股兴高采烈的、大获胜利的激情,他来不及抑制和掩饰这副神情,想这样做已经晚了,而且暂时他还不想抑制;他把背往硬椅上一靠,第一次抬起头来看着牧师,脸上洋溢着自信和大胆的神情。坐在对面的人镇静地接受了他凝视的目光。
“这就是你想做的吗?”海托华问。他们坐在灯光下,敞开的窗户外面是一片炎热、万籁俱寂的黑夜。“想想你在干什么事吧。你在介入一对夫妻之间。”
拜伦恢复了常态,面容不再露出欣喜,但他静静地注视着比他年长的人。也许他想打住话,但没做到。他说:“他们还不是丈夫和妻子呢。”
“她也这么想吗?你相信她会这么说吗?”他们面对面地望着。“噢,拜伦,拜伦,在上帝面前,在一个女人的坚贞不渝的本性面前,在那个即将诞生的孩子面前,祈祷几句不好吗?”
“当然,他也许不会逃跑,要是他会得到那笔赏金,那笔钱。十分可能的是,他有了那一千块钱便会成天喝得烂醉如泥,什么事都干不了,包括结婚。”
“哎,拜伦,拜伦。”
“那么你认为咱们——我应当咋办?你有啥好主意?”
“离开,离开杰弗生镇。”他俩彼此望着。海托华说:“你不需要我的帮助。你已经有一个比我更强大的人在帮助你。”
拜伦一时没吭声。他们相互冷静地看着。“有谁帮助?”
“魔鬼,”海托华说。
“而且魔鬼还在照看他呢,”海托华心想。他迈着不大不小的步子走着,走在回家的半路上,手臂上挽着一个装得满满的购物小篮子。“他也在照看,他也在照看。”他边走边想。天气炎热。他身上只穿了件衬衣,个儿高高的,腿上穿着薄薄的黑色裤子,胳膊和肩膀上瘦骨嶙峋,但大腹便便,像怀了个大怪胎。白色的衬衣,颜色已经不新;衣领已经穿脏,胡乱结上的白细布领带也一样脏,胡须已有两三天没刮过了。他的巴拿马草帽污迹斑斑,帽檐下露出一块隔在帽子与头顶之间避热的脏手巾的边角。他刚去城里进行了每半周一次的采购;在那里这个个子瘦长畸形的人,一头灰白短发,一双戴着黑色眼镜的昏花眼睛,两只边沿污黑的手,满身散发出懒动不洗、恶臭难闻的男人气味,曾跨进一家拥挤的有着强烈气味的商店;他是这家店的老主顾,付现金买东西。
“嘿,他们终于发现那个黑鬼的踪迹了,”老板说。
“黑鬼?”海托华说。他正在把找回的零钱放进衣袋里,忽然变得木呆呆地不动了。
“那个龟——家伙,那杀人犯。我早就说过他不对劲。不是什么白人,他身上有点儿异样。但你可别告诉乡亲们,等到——”
“发现他?”海托华问。
“你说得对极了,他们发现了他。哼,那笨蛋根本没想到要逃离这个县。警长如今向全县通电捉拿他,这黑杂种——咄!原来一直就在这儿,他娘的就在鼻子底下。”
“他们已经……”他朝前靠着柜台,装满的篮子放在下面。他感到柜台的边沿顶着他的肚子,牢牢实实,稳稳当当;可大地却像在隐隐地摇晃,就要移动;接着像真在移动似的,像什么东西缓慢从容地被放开,似去若留、沉而未落一般,这移动太巧妙了;因为视觉告诉他,摆在邋遢的货架上的留下污渍的罐头盒和柜台后面的老板本人分明丝毫未动——这可恶的骗人的感觉。这时他心里在想:“我不管!我不管!我经历过这种事有了免疫力啦。我付出过代价,我付出过代价。”
“他们还没抓住他呢,”老板说,“可是他们会的。今儿早晨天不亮警长就把警犬带到那座教堂去了,掉在他后面不到六小时的距离。想想吧,那狗娘养的笨蛋,没有更好的主意……这表明他是个黑鬼,即使没有任何别的凭证……”然后老板又问:“今天就买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