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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第1页)

十三

男孩跟着海尔加把货从商店扛回来之后,在村子里的第一份工作就是给布里恩乔福尔开啤酒瓶盖,并且保证科尔本船长的大咖啡杯里有足够的咖啡,杯子是盖尔普特两年前去伦敦时给他买的。她花了一个先令,因为据说这个杯子曾经属于一位著名诗人,威廉·华兹华斯,他给这个世界留下了很多诗篇,其中一些至今仍能为痛苦而自大的人类带来光明。

我们要提一下这个咖啡杯和曾经拥有它的诗人,因为对于科尔本船长来说有两件事情是最重要的:诗歌和大海。诗歌就像大海,大海是黑暗幽深的,同时也是蔚蓝色的,美得让人惊叹,很多鱼在海里畅游,海里生活着各种各样的生物,有些并不友好。我们都能理解科尔本对大海的热爱,但是他对诗歌的痴迷并非每个人都能理解。阅读冰岛萨迦(1)是正常的,那些传奇故事与民族历史相关,有些故事令人激动,相当热闹,或许也会让人在故事中的英雄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人们同样会阅读一些民间故事,一些有关日常生活和勇猛行为的故事,也可以读几首诗,最好是由描写自己国家的诗人写的,他们很了解怎么晾晒干草、照顾牲畜。但是怎么会有一位船长把诗歌看得和鱼一样重要呢?那该是什么样的船长呢?结果科尔本一直没找到老婆,然后就失明了。白天的光明离开了他,黑暗笼罩着他。一个充满活力的海员,在海上什么都不缺,坚如磐石,能把鱼拖上来,这样的人当然不太适合当伴侣。科尔本讲起话来也有些尖刻,但他称得上相貌英俊,是个非常有前途的男人,结果却从未结婚,他和父母生活在一起,等到他父母不能照料自己时就变成了他照顾父母。他的父母是好人,几乎没有什么污点。他父亲先去世了,那时科尔本对文字和诗歌的疯狂痴迷才刚刚露出苗头,因此那位老父亲并不知道,他唯一的孩子,他的亲骨肉,会把宝贵的钱财都浪费在书本上,自然也就不会为此感到困扰。但是科尔本的母亲却养成了同样的爱好,她死去时身上落着一本德国小说的丹麦译本。死亡迅速而温柔地降临时她正躺在床上读书,那本打开的书盖住了她的脸。科尔本还以为她只是在休息,那是中午,她年纪大了,休息对老年人是有益处的。他尽可能保持安静,直到两三个小时之后才过去轻轻推她,但是对一个死人来说轻推当然没什么用。

科尔本失去视力前已经拥有近四百本书。有些书是大开本,很贵重,是用船从哥本哈根运来的,比如导致巴尔特死掉的那本书。为了买到这些书,科尔本当然花了大笔的钱。一些女子曾经梦想着与这位充满活力然而脾气急躁,有时有点古怪的船长共度一生,但是当她们看到他把钱都拿来买书时,她们都为了梦想未成真而感谢上帝,等到科尔本丧失了视力成为无助的可怜虫之后,她们就更要感谢上帝了。我们不知道他的视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可控制地变糟的,因为他掩饰得非常好。他让自己适应了眼前日益减弱的光,简化了自己的工作。船员们当然注意到了他行为举止的变化,却将之归结为这个人越来越古怪,越来越书呆子气。只要他还能接着打鱼,这就是他的事情。他就是这样做的。科尔本从很长时间以前就不再依靠大山确定自己的位置了,就好像他能闻得到海里的鱼群。后来他的视力彻底丧失了。他上床睡觉时还能看得清手里的书,虽然他几乎要把脸紧贴到书本上,他能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手,看到房屋的轮廓,尽管天上的星星早就离开了他的视野。等到他再次醒来时,他已经置身于彻底的黑暗中了。

科尔本先是极其平静地躺在那里,等着自己恢复视力——或者说是所剩不多的视力。他尽可能躺了更长的时间,然后开始把头转来转去,从一边迅速望向另一边,他睁大眼睛、揉眼睛,但是什么都没有改变。他的眼睛看不见了,黑暗压到他身上,让他喘不过气来。他猛地坐起来调整呼吸,敲着自己的头,开始还只是轻轻敲,接着就使劲捶打,并且不停地把头往墙上撞,用的力气越来越大,或许是希望能让那离去的视力复归原位,可是黑暗牢牢站住了脚,没有离开他。黑暗攫住了他,再也不会放手。他蹒跚着走了出去,平安地走到了窗下他读书用的椅子旁,脸上流着血,笔直地站在那里,等着他的舵手到来。他想到用小刀可以很容易地把动脉割成两半,但也只是想了一下,因为他首先要和他的舵手交代一下,然后他不管怎样都要试着在纸上写下相关事项。他在船上拥有超过一半的股份,所有的这些书,还有这栋房子,不把这些事情都安排好就立刻去死又怎么行呢,福里特里克和拉鲁斯那样贪婪的浑蛋会夺走一切,会把他们不在意的所有东西都扔掉。舵手终于前来查看科尔本出了什么事,因为科尔本总是第一个出现在船上,现在所有的船员却都满腹疑问地在那里等着他。你是不是生病了?舵手犹豫地问。他看到了科尔本的脸,看到科尔本脸上已经干了的血迹和空洞得可怕的眼睛,感到一阵寒意钻进了自己的身体,感到冰冷的恐惧。科尔本那张可怕的脸转向了声音发出的方向,平静而坚定地说道:今天你来指挥船只,我瞎了,走吧,我晚些再和你讲。舵手退了出去,他被那双瞎了的眼睛吓坏了,就和以前一样害怕这个该死的家伙,他退了出去,回到船那里,几乎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透露,直到他们已经出海,开始了持续五天的捕鱼过程。

科尔本摸索着穿过房子,寻找钢笔和纸,他在家具上绊倒了两次,第二次撞进了一个书架。他在书架旁坐了很长时间,用手指抚摸着那些书的书脊。或许地狱就是在一个藏书馆里,然而你是盲人。他嘟囔着,试图咧嘴微笑,但是无济于事。四颗或五颗热泪从眼里流了下来。还好,没有更多的眼泪,科尔本想。他感到很受打击,因为自己在震惊中未能忍住眼泪。眼泪是透明的鱼。

所以说人并不算是多么聪明,真正受到重压时,人会像一块烂木头一样断成两半。科尔本坐在书架前的地板上,对来找他的盖尔普特说道。科尔本,你是看不见了吗?盖尔普特询问的方式听上去既不关心也不同情,就好像只是在问他是不是弄伤了手指。你觉得我看上去是怎么了?他痛苦地反问,接着又叫她帮他找钢笔和纸。盖尔普特照着做了,一言不发地把笔和纸放到了他腿上。他四下摸索着拿起笔,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垫在纸下面,然后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盖尔普特本来是想到他这里还一本书再借一本书的,此时她只是坐在边上等着科尔本,直到他开口说:我没法写字。

你想写什么?

这和你无关。

当然是这样,不过我还是可以替你写。

那就把这些垃圾拿走。他把笔和纸朝着黑暗中传出她声音的方向扔了过去。

我该写什么?

我拥有这艘船超过一半的股份、这些书和这栋房子,我不想让那些浑蛋把这一切占为己有。

我要这样写吗?

当然不,别他妈的那么蠢。

你为什么认为他们会夺走属于你的东西?

因为我是个卑鄙的可怜虫,很快就要死了。

我看……盖尔普特停了一下,接着说道,你看上去还有活力,还活得好好的。科尔本没有回答,她又加了一句:或者说在我看来是这样。

科尔本有点吃惊,却表现得若无其事地说:你是不是也不想看到我这个样子活下去,这样一个可怜的瞎子,对谁都没有用,彻底无助,要依赖别人?

那你要自杀吗?

我还能做什么呢?跳舞吗?

你可以跟我和海尔加一起生活,我们有时需要同伴。

你说我是同伴?

你会有一间漂亮的房间,那可以装下你所有的书,你把你的房子卖掉,我会接收你在船上的股份,这样我们就扯平了。

在生与死之间进行选择时,大多数人都会选择生。

盖尔普特带着科尔本穿过村庄,到了她的房子,就好比一条可怜的老狗,杀了它也会是慈悲的行为。那是四年以前的事了。从那时起,科尔本再没到过比花园大门更远的地方。天气温和,阳光暖暖地照下来时,他会坐在花园里,其他时候他最喜欢在餐馆里咕咚咚地喝咖啡,在有客人来时听他们交谈。海尔加和盖尔普特轮流给科尔本读书,大多数时候是在下午或是傍晚。在星星出来之后,当充斥所有空间的黑暗让世界变得柔和,他们三个会一起坐在客厅里。这是尘世间奇特的三人组合。我们永远无法理解盖尔普特为什么要收留这个脾气怪异、不善交际的老水手。他们以前几乎不认识对方,她只是偶尔会从他那里借书,但他们在一起或许非常适合,因为两个人都失去了光明,他是身体上的,她是精神上的。

不过现在他们不再是三人组合了,因为男孩加入了他们的组合。他往那个曾经属于英国诗人的大杯子里倒咖啡,每一次都说给您咖啡,而科尔本表现得就好像男孩不存在一样。就好像他看不见我。男孩心想,同时也感到有些愉快。

他已经给这三个人讲完了生如何变成死的故事。

海尔加返回客厅时把科尔本带了进来,男孩向他们描述了那次海上航行。

他讲到巴尔特是怎样忘了带防水服,他们又是怎样划到了比平常更远的地方。他讲到天气怎样变坏,变得寒冷,刮起了大风,然后波浪开始拍到船上。巴尔特很快就浑身湿透了,又湿又冷,即使有人把自己的防水服借给他也救不了他,而且可能会因此舍弃自己的生命,或许是他们一船人的生命。在大海里那么远的地方,在狂风和冰霜中,浑身湿透了的人注定要死去。男孩或许到此时此刻才彻底明白,唯一的希望就是赶快把巴尔特尽量带回到离岸更近的地方,敲掉帆上的冰霜、船上的冰霜,从而让船保持前进速度,也许他以前从未敢往这方面想,也许他是才想到这一点。不过那样也仍然是没有希望的,除非出现更多的奇迹。一场幻觉。

然后男孩开始讲述自己带着那本害死了他朋友的书,穿过山谷,走过黑夜。没有你,什么都不甜蜜。

盖尔普特眼睛半闭着听他讲述,白色的眼睑沉下去,盖住了眼前的黑夜。海尔加看着红地毯,因为眼睛总要看着点什么。眼睛不像是可以休息的手,不像是可以很长时间不受人注意的脚,眼睛是完全不同的,它们只能在眼睑背后休息,它们是梦的窗帘。对待眼睛必须细心。我们必须要想一想眼睛该在什么时候望向什么地方。我们的整个一生都从眼前流过,因此它们可以是大炮、音乐、鸟鸣、战争的哭喊。眼睛能透露我们的内心,它们能拯救你,能毁灭你。我看到你的眼睛,我的生活由此改变。她的眼睛让我害怕。他的眼睛让我沉醉。看着我,然后一切都会好,或许我能安然入睡。古老的故事,或许和人类一样古老的故事,告诉我们没有人能站着直视上帝的眼睛,因为它们容纳了生命的源泉和死亡的地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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