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我不是特别明白,"2"这个数字为什么忽然获得如此诡异的时代含义。然而我必须承认,无论从哪种角度看,"2"真的不一般,它的的确确有些二。
中国人对“2”的情感历来复杂。从那些福寿双全、双喜临门之类的吉利话可以看得出来,人们对“2”可谓一往情深:毕竟,它是自然数中第一个偶数。这就像过去的人家,生了带把儿的,若是第二胎添的闺女,那简直就叫圆满。其实自打人类懂得计数,“2”就不可避免。”1"是多么孤高啊,没有半点人情味儿,"2"就不同了,它使得事物有了并列的可能、比较的可能,以及相互转换的可能。虽然人们常常悲叹:“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对“2”所包含的矛盾抱持着一定的疑惧与不信任,但总的来说,“2”让中国人的世界有了转圜回旋的余地——天地、是非、对错、黑白、爱恨、悲喜等等。人们渐渐学会把万物一分为二,就像在自己所困的单间牢房的地上画了一道中线,人生从此仿佛有了权衡,多了选择,继而萌生出莫名其妙的意义。可以这么讲,从数千年前阴阳太极这类东方玄学,到如今依然根深蒂固的辩证法思维定式,中国人对“2”的痴迷唯有病态二字可以形容。
然而中国人并不崇敬“2”,痴迷里一向包藏着亵玩的成分。本质上中国人都是分裂的,自己满足于脚踏两只船的状态,也享受左右逢源的乐趣,却总是非常严苛地要求别人立场坚定,凡事一一对应,做人从一而终,行动一以贯之。所以当现在的人说某某某很二,其实是说那人糊涂,还一根筋。“一”得搞不清场合,“一”得不对自己的口味,故而称之为“二”。
和中国式的灵活比起来,西方的态度才真正叫做二。”2"这个数字太让西方人抓狂了。首先,按照质数的定义(除了被1和它本身外,无法被其他自然数整除的数),"2"是数学世界里唯一的偶数质数,可见它有多么特殊。新近有一部小说叫《质数的孤独》,写一男一女的生活像孪生质数(例如3和5)一般孤独,彼此难以靠近。我反而觉得,与之相比,"2"才是质数中的异类,孤独中的孤独。
其实早在古希腊时期,"2"就曾引起一些人极大的恐慌。当年大数学家毕达哥拉斯在意大利南部创立了一个神秘的组织,后世称作毕达哥拉斯学派。名为学派,其实更像黑帮。加入这个帮派的门徒必须坚信灵魂不朽,还要有相当高的数学素养。他们接受毕达哥拉斯教的领导,干预政治,传播宗教,同时研究数学。门徒的所有研究成果一律归组织所有,不得外传。一旦泄露出去,立刻处以极刑。这个组织有不少稀奇古怪的戒条,比如不能吃豆子,不能用铁质的物件拨弄火焰,不能碰白色的公鸡,不能吃心脏,不能吃整块的面包等等,但最高的律令只有一条,那就是“万物皆数”。
所谓万物皆数,意思是世界万物都由数字构成,另一层含意则是,万物都可以用数字(包括整数和分数)来表达。比如,1是点,2是线,3是面,4是体,体化万物,巴拉巴拉巴拉。这些道理按下不表,单说一个叫希帕索斯的门徒。他在运用毕达哥拉斯定理(中国人称为勾股定理)解几何的时候遇到了难题。我们知道,毕达哥拉斯定理可以表述为32+42=52,所谓勾三股四弦五。假设直角三角形的两条直角边的长度都是1,那么斜边长度就可表述为12+12=x2。很显然其中的x2=2。可问题在于,什么样的x自乘等于2呢?
答案是,没有一个整数或分数的平方会等于2!希帕索斯由此断言,肯定存在这样一类数,它既不是整数,又不是分数,而是一类不能用两个整数之比的方式表示的不可公度的数,即后来的人所说的“无理数”。
希帕索斯到处宣扬自己的惊人发现,毫无顾忌地向外界透漏消息。毕达哥拉斯为此大为光火,下令处决他。希帕索斯乘船夤夜潜逃,最终在途中被老师的人马抓住,淹死在地中海里。这个故事说明,自古以来,"2"这个数字就给西方人的观念世界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为了摆脱“2”的阴影,西方人移情别恋,转而颂扬“2”的两个邻居1和3。例如1是纯粹的,而3格外圣洁,三位一体、三权分立等等。哪怕是天堂与地狱的二元结构,也要在中间添加一个炼狱才算放心。可以说,西方人对数字的二,使得他们的文明进程脉络清晰,易于辨认。
回过头来再看中国人对数字的态度,几时像西方那么剑拔弩张?人们只是基于一些可笑的理由,赋予数字可笑的含义。比如与死谐音,"4"不吉利。与发谐音,"8"是好彩头,诸如此类。说到底中国人不仅没有数学精神,而且相当鄙夷数字所代表的精确——因为那似乎特别“匠气”。模糊、混沌,这才是千百年来人们赖以生存的哲学。即便到了今天,当一个人说另一个人“二”,他怎么可能理解,为了这么一个“2”,曾经有人牺牲了性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