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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去的时间老人只是低头吸烟,咕哝着:“咳,提他干什么,反正就是这样了……这是那个年头的命啊!”
这几句话倒提醒了我:他终究不是当地的一个“土著”,也不是一般的农场工人。
“当年你们一块儿来农场的人呢?现在都哪去了?”
老人扳着手指数上半天,说有的在这里,有的在那里……讲来讲去,目前还健在的已经是微乎其微了。他说大部分人离开农场时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一个个荒疏了专业,再说年纪也不饶人——本人还算这些人当中身体最好的一个哩——说着他翻翻白眼:“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嘿嘿,就因为我是个没志气的人……”
后来我才明白,他所说的“没志气”是一种自嘲:能把事情看透,将其快快忘掉或者干脆就不再计较。总之他没有像别人那样耿耿于怀。他认为世上的一切事情,早有一只大手安排好了——你如果去阻挡它,就像一个人要用双手去阻止造山运动一样,那是可笑和徒劳的……谈起了当年那个小组,他说自己在这伙人中本来就算一个粗人,真正的秀才也不过一两位。他当年主要是搞点儿资料性工作,如此而已。
“可是不客气地讲,”他抽了几口烟,“我比那个柏老还是强几分的。那家伙才是一个粗人,比我还粗。”
随着谈下去,我渐渐明白,当年班子中那个最优秀的人物就死在这片农场里。他说那人本来也可以像眼下的他一样,种种地喂喂牲口,把日子对付下来,可坏就坏在那家伙的“手贱”——“手贱哪,刚强啊,没有好处。有一年上他发了神经,往本子上划拉了一些字,说了那两本书的事、一些别的事,涉及到不少像模像样的人——特别是从京城来的‘首长’。‘首长’,你想想,这是闹着玩的吗?结果这本子给人搜走了,不久就来了一帮家伙,审来查去没个完。我也跟着受了不少牵连。他们把我们两人分别关在不同的小屋里,也不打也不骂,就是不让睡觉。来人问我们是不是经常谈论这些事?我说天哩,什么事我压根儿就不知道。
“‘你不知道那些内容吗?’”
“我说:‘不知道。’”
“有一天一个脸上长了颗红痣的人进来了,我一见这个人心里就咯噔一下。我知道事情不妙。告诉你吧小伙子:你在险要关头见到脸上有特殊标记的人,可要小心……”
“怎么?”
“怎么?善者不来呀!”
他哼哼一笑,我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那一天我知道事情不好。那个脸上有红痣的人把所有的老家伙都赶到屋外,然后小声问我:‘老同志,我们都是内部的人了,我们谈几句原则性很强的话好吗?’我连连摆手说:‘我不是内部,不是内部。’我知道‘内部’就是在组织的意思。
“‘噢噢噢,’脸上长红痣的人忘了,拍拍头说:‘那一位是’——他说的‘那一位’就是那个有口吃病的老教授。他被关在另一间黑屋里。我当年只是一个讲师,还算个‘小人物’。他知道我不是内部的人,就立刻换了一种口气,‘这么说吧,我们从来没有把你当外人。你回忆一下当年小组的工作、你所承担了的任务,你还能记起有哪些篇章、由哪些人分担了哪些项目吗?它出版前后的修改情况、再后来的情况,实事求是说说吧’。他每说一句话就像往我身上扎一根针。那天的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我对小组的事清清楚楚,一张嘴就能说出来。可是咱才不会那么冒失,因为咱心里有根神经绷着呢,告诉自己:‘小心哪,小心,这是个脸上有标记的人’……我那会儿故意装糊涂,两手拍着脑瓜说:‘我想想,我想想……’他就耐心地等着我。这个家伙抽一种雪茄烟。我真馋那种烟。我刚才告诉过你,我是一个没有志气的人哪,这会儿就伸手跟他讨了一支。
“他说:‘使劲抽,多得是。’说着还啪一下打开一个镀金的烟盒。小伙子,告诉你吧,无论是里面装的烟还是那个烟盒,都让我馋得流口水。我真想跟他讨来那个烟盒。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止住那股馋劲儿。反正我一口气要了他三支雪茄烟,那可不是个小数目啊。那种烟比大拇指还粗。我抽了一会儿烟,两手捂着头继续想。其实我想个什么?事情明摆着,你要照实说出来就得遭殃。我只是装模作样地骗他的烟抽。当我抽完了一支的时候,就跟他讲起来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小组。谁知道有没有哩,我这个人老糊涂了。我真不记得有什么小组。不过那两卷大书可是好哩。天才哩。’脸上长红痣的人笑嘻嘻问:‘书是天才?’我说:‘不,柏老是天才。人家可是个革命的大学问家哩。’脸上长红痣的人笑了。他后来怎么问我,我还是这样一套话。终于提到了‘首长’,我说那更是伟大啊。他高高兴兴拍我的肩膀,说:‘改造得好哇……’他夸了我一句,我可不能饶他,立刻伸出手来:‘再给一支……’他扔给了我第四支烟,然后把门狠狠一关,走了。
“就这样,不久我就被放出来了。放出来之后,我就到处打听那个口吃老教授的下落。嘿,老教授再也没有出来。后来我又听说他给押走了,押的时候有两个解差,还带了锁链,解差穿着黑衣服,开着黑车,把他呜呜地拉走了……”
他的嘴唇费力地包裹起缺少牙齿的嘴巴,咝咝地吸着凉气。
“小伙子啊,有志气的人没有好结果。雪茄烟老教授不愿抽吗?愿抽。可他有志气,给也不会要。结果哩?他走了就一去不回。他的老伴也来了农场里,天天来问我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呢?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后来我只能每月从自己的菜金里拨出几块钱寄给那个可怜的老妈妈。她男人是不会回来了。你瞧瞧世道有时候会多厉害。你该知道这不是柏老的力气,这是那个年头的力气。那个年头就是柏老这样的人才有力气——究竟是柏老有力气还是年头有力气,这可说不明白。不过怎么说都一样,小伙子你自己琢磨去吧……”
我再没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