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一个人在东部小城徘徊,准备徒步穿过那片平原,走进故园。小鹿和小阿苔恋恋不舍地离去了,他们假期已尽,只好按原计划返城。可这对于他们来说,一场遥远的跋涉好像才刚刚开头。他们甚至想孤注一掷,突破假期之限一直跟我向东,去找那个不复存在的故园,去寻那个流浪歌手。我劝阻了他们,让其按时回返。我说自己也许很快就会回城的,我的计划也是常常改变的。
他们离开的时候静静地看着我,再也没有了刚来时那种轻松嬉笑的神情。他们刚刚知道了一点“旅行”,知道什么才是东部平原的故事。小阿苔说她只盼另一个假期的到来——只要有机会,她就会跟上我到东部。我答应了他们。
东部城市就是“国际葡萄酒城”的所在地,这儿有我一大拨朋友,有一个叫武早的酿酒师,还有那个遗弃了他的疯浪女人……我想在离开之前看他们一眼。首先去找武早。没有踪影,那个女人也不在。告别东部小城怅怅的——剩下的事情就是一个人负着背囊向西,穿过整个平原,一直走向我的故园了。
今非昔比,时光荏苒,那儿已经没有了一棵巨大的李子树,没有了那座茅屋,也没有了大李子树下的外祖母……
当我走出小城,踏上人烟稀疏的窄窄的乡间土路时,这才发现春天已经铺天盖地而来。到处都是春天的气息。路边和渠畔偶尔能看到一株洋槐,上面缀满了白雪似的槐花。那芬芳的花朵,独特的清香,让我一次又一次扬起鼻孔。也是同一种缘故吧,数不清的蜜蜂正从遥远的天边飞来……
在这片海滩平原上,过去到处都是一片片的鲜花:洋槐花、苹果花、桃花。有一次,我记得十几岁的时候翻过一道沙冈,当登上一个冈顶的时候,突然闻到了一阵奇异的香味,一抬头立刻看到一片火红的桃花!啊,那花像云絮,像绸缎,像织绵,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里。小时候跟着母亲到洋槐林里采回槐花,在苇席上晒干,然后就装到了囤里。从入冬到开春的这一段,外祖母把它用水浸好,撒一点盐做成槐花饼:有的做成圆的像月亮,有的做成两角翘翘像小船。我如果领来了朋友,妈妈就给我们每人一个槐花饼,说:“走吧,到园子里玩去吧!”我们欢天喜地,一边咬着饼一边跑出去。
那时的园子里苹果花刚刚凋谢,像豌豆那么大的苹果让我们看个不休。记得有一次一个打猎的老人在林子里割了一块野蜜——我们像遇到了天大的喜事,立刻跑回告诉外祖母,还把托在柞树叶上的野蜜送给她。我说:“这就是老猎人给我的,是他刚刚割到的!”
外祖母说:“林子里有好多野蜜,这都是那些跑了散了的蜜蜂在那儿留下的。”
割野蜜要有特殊的手艺,弄不好就会给发怒的蜜蜂蜇死。真的,我们发现那个割野蜜的老猎人嘴巴、鼻子都被蜇得肿起来,猛一看那样子怪吓人的。野蜜抹在槐花饼上就成了天下最了不起的美味。我永远也没法忘记那种独特的清香和沁人心脾的甘美……
天上舞动的蜜蜂引起越来越多的回忆,直过了很长时间才从沉浸中返醒。看看这片田野,咀嚼儿时故事,想刚刚离开的那座城市:都会的人流,沉沉的目光,以及马光和娄萌对我布下的陷阱。我觉得简直是从一场梦寐里走出。一个人为什么要那样活着?为什么非要在那儿安放自己的小窝?是谁做出了这样的规定?
2
走入平原腹地了。在这儿,我闭着眼睛也可以摸到它的一道道筋络:一条条土埂和沟渠。可是当我大睁眼睛四处观望的时候,又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我发现在离开这一段不长的时间里,这块平展展的沃土竟变得一片狼藉,它看上去有点疙里疙瘩,到处都翻掘得高低不平。远远近近都有机器在轰鸣,那是挖土机和排成一串的大卡车。
我只想一直向北,想早一点见到大海。机器的轰鸣一直响在耳畔,到后来我就大步奔走起来,头也不回……直走了很远,地上仍然没有庄稼,只长满了马尾蒿、各种各样的灌木——问了问,原来这片地方已经荒了两年——两年前就被人买走了。这儿到处都生满了地肤、蒺藜、疯长的葎草和蕨类植物;有的地方汪着一湾水,里面长了一片茂密的长苞香蒲。由于这里长久没有耕种,上一个季节的雨水把土地的肥料都冲到了湾里,所以香蒲才长得出奇地旺盛,乌黝黝的。香蒲旁的水面漂着浮叶眼子菜,它们中间是一两棵慈姑……如果在过去我一定要设法把慈姑的果实挖出,可这时已经没有那样的心情了。我只想快些离开。
天上出现了蜂子,而且越来越密。我想大概离那片茂盛的槐花不远了。我估计对了,因为后来我闻到了北风里吹来的浓浓清香。我长舒一口气。
绿蓬蓬的灌木丛那儿偶尔有一株长得很壮很高的洋槐。洋槐灌木棵上开满了沉甸甸的槐花,它真的像一场瑞雪那样压下来。这一串串的槐花吸紧了我的目光。
蜜蜂在上边吮吸,它们像可爱的小精灵。就是这些小精灵连接着我的童年故事。那时候的所有的温馨都托在它们灵巧的翅膀上。我长久地看着一个个小蜜蜂在那儿弓腰用力,它们飞来又飞去。我沿着蜜蜂飞来的方向往前,一会儿就听到了咳嗽声。
这时正是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光,天不冷也不热。我又听到了狗的叫声,这声音多像我们以前的护园狗。我迎着狗吠走去。
前边是一个大大的帆布帐篷,帐篷旁边就是摆成了工字形的蜂箱。有一个人,黑红黑红的脸膛,留着短发,两眼在阳光下微眯。他拤着腰,看到我,嘴角荡出了微笑。他向我举了举手。
“喂!”我赶忙向他打了声招呼。
那狗用力往前扑,一根锁链锁住了它的脖子。养蜂人拍了拍它的脑袋,它立刻扭着腰肢甩着尾巴,向我表示了很不情愿的欢迎。
“地质队吗,伙计?”他嗓门粗粗的。
我摇摇头:“不,赶路的。”
我走近了,觉得那么惬意,一下把背包从肩上摘下,然后扔在了他的帐篷跟前。
“喝水吗,伙计?”
只有在野外才能遇见这样的爽快人,我点点头。
他钻进去取来一个杯子。杯子有点脏腻。不过我饮了一口凉凉的水,发现里面搅进了甘甜的蜜。
天渐渐暗下来,我仍然不想走。实在疲累了。我像见到了一个多年不见的好友,不管他愿意与否,打心眼里想在这儿滞留一会儿。
养蜂人的名字叫“老憨”,帐篷里只有他一个人。他说他那几个同伙也都散布在离这儿不远的一片地方,因为蜂箱要撒开来,这样收获才多。他说他是这支放蜂队的头儿,喜欢清静,让小伙计们、做饭的,一股脑上西边去了,留下他一个人和一只老狗在这儿守着这片蜂箱。老憨的帐篷里有很多酒瓶,一眼就看出他是一个在野外浪荡惯了的家伙。他很好客,交朋友十分随便,这大概与他的职业有关。当他了解到我常常一个人来这片平原、在南部山区走来走去,而且还曾经在不远处筑过园子,就越发高兴起来。他的大手像蒲扇一样在我肩膀上扇来扇去。由于喝了酒,他的脸有些红。原来他喝酒不分时候,有时高兴了跑到帐篷里就咕咚咚灌上几口。喝了酒之后就变得愈加和蔼可亲,也愈加豪爽和无私。
“伙计,出了门都是一家!我看出来了,咱俩是一样的人。你走在路上有什么不方便,在我这儿看中了什么,拿走就是!”
我极少遇到这样的人,即便在那些慷慨的流浪汉中间也很少遇到。这样的人无一例外都有一种特殊的本领。他们这种极度的直爽和朴直,使其能够很容易找到真诚的朋友。他们即便在醉酒时,判断力也极强,几乎从不受骗上当;他们一眼就可以把一个生人看得明明白白。在眼前这个汉子眼里,我起码不是一个无赖,不是个劫路的坏人。
就这样,我紧挨着他的帐篷,搭起了那个小小的简易帐篷。
3
我与养蜂人老憨一见如故。我很快发现他有一个了不起的品质,那就是在陌生人面前放松得很。他很容易就把一个人当成朋友,产生心灵上的沟通;而这一切又绝对是建立在强大的判断力之上的。这该有多么了不起!在遍生狐疑的现代人之中,具有这样的特征和能力的人简直是凤毛麟角。我由此而深受感动。是的,这是一种能力,然而我们人类究竟在什么时候、又因何失去了这种能力,却是很难考察的事情了。我发现我们在一起时,他并不急着问来问去,也没有任何探听对方底细的那种好奇心,甚至没有一点这种愿望。如果我不主动讲些什么,直到分手时他也弄不明白我到底从哪里来、到哪儿去等等。他只是觉得我们可以愉快地相处,他只对这一点感兴趣。看着他料理手中的活儿,割蜜,摇分离器,摆弄蜜蜂饮水器,从一个木桶把蜜倒入另一个木桶,会产生一种从里到外的愉悦感。他身上传递出诗一般的节奏和韵律,让人着迷。他在蜜蜂搅成一团的地方摆弄这一切,让人替他捏一把汗。我以前也见过类似的镜头,但那些养蜂人头上都戴着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像某些原始部落老酋长的饰物;而这个人却什么也不戴。蜜蜂落在他的脸上、头发上、手上、胳膊上,他总是笑嘻嘻的。看来他与这些小东西之间已经亲密熟悉到了令人惊叹的地步。我甚至觉得他自己就是一个老蜂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