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案上铺陈的雪白画纸,早在洇透后又被风干,挤皱如水面縠纹,纸旁原有的各式画笔、各色颜料,也都狼藉摔泼在地,原本五彩缤纷的曼妙色彩,混杂成一地脏污,不堪入目。
脏污延伸的殿内深处,帐帷静垂如水,长久的燥涌,终随男子兴尽、药效散尽,平息了下来,穆骁低首轻亲了亲顾琳琅肩头,说话声气,仍似之前情浓之时,噙着淡淡笑意道:
“这暖情药的效用,确实不错,朕只在酒中加了一点,便能得夫人如此热情相待。夫人今日的声音,真是动听,娇吟婉转,像比之前所有,加起来还要多,听得朕情难自持,也不知外殿的长乐公,将夫人的娇吟,听去多少?他画笔下的春睡美人,会不会因此,更加婀娜多姿?”
伏在枕上的女子,眼睫稍动,一滴泪,无声无息地洇入枕中。穆骁见顾琳琅如具死尸般,一动不动地埋首枕中,一个字也不说,一壁轻抚着她的肩臂,一壁含笑问她道:“怎么,生气了?”
“……不敢同陛下生气”,女子声音沙哑,如被铁石磋磨过,“只是,恳请陛下,不要再有下次……”
“不喜欢吗?朕倒是很喜欢”,穆骁道,“夫人素日太过矜持,总叫朕难以尽兴,今日用了这药,显了本性,才让朕好好舒畅了一回。况且,此事也不止朕一人得趣,夫人自己,其实也享受得很,这会子完事了,夫人就忘了自己之前,是如何缠着朕索欢贪欢吗?”
“……男女之间,因为彼此有情,水到渠成的欢好,才可称为‘欢’,若仅因药物刺激而发生关系,就只是一时的体肤之乐,且行事对象,换谁都行,如此毫无情意,只求解欲,与畜牲何异?”女子沙着声道,“真正的欢好,药物刺激不来,唯有真心可促。”
穆骁平静听罢顾琳琅的话,捉握着她的肩头,令她转看过来,看着她的双眸道:“夫人说得有理,就看夫人从前对朕避如蛇蝎时,和近来心里渐渐有朕后,在榻上的表现,确实颇为不同。”
琳琅微垂着眼,“……陛下待我以真心,我自以真心相待。”
“极好”,穆骁笑赞着亲了亲她的唇,又微低嗓音,望着她问,“真不生气?”
琳琅忍恨微微摇首,并道:“既有真心,何需用药相逼,请陛下不要再有下次。”
“好,就依你”,年轻的天子,应声似是爽快,他搂着她,温存片刻后,又笑着道了一句,“朕这回也不生气,但夫人,也不要再有下次了。”
琳琅原正暗暗浸在仇恨与痛苦中,听穆骁忽地说了这一句,登时心中一紧。她一时揣不透穆骁此话何意,下意识往最坏的方向想去,暗想难道穆骁发现她有不臣之心,知道她近来婉顺侍君,其实是暗与他人合谋,想设法害他性命?!
……不,应不是如此,依穆骁狠戾性情,若真是这般,他此刻岂会容她活着,容她好好地躺在他的龙榻上,早就直接将她活活扼死、一刀将她砍死!!穆骁是大晋朝的皇帝,且性情专横霸道,以权压人,怎么可能对“谋划弑君”之事“不生气”,还笑着道“不要再有下次”,听着像是愿给谋划弑君的罪人,再一次机会似的,怎么可能如此?!
琳琅惊疑不定地想着,并抬眸看向穆骁,见他也正看着她,在与她目光相对时,轻捏了捏她的耳垂,语含责备道:“朕为能同夫人一起欢愉些,又用药又出力,可夫人得了趣时,却缠抱着朕,唤出了别人的名字。”
……是她在被药效冲击地意识迷乱时,幻以为自己是在与昭华欢好,下意识唤出了“昭华”的名字吗?
琳琅惊看着穆骁,见他如她所想,眸光微沉道:“昭华,昭华,听夫人在朕耳边,一声声地唤这两个字,朕心里,着实是嫉恨得很啊。”
想到穆骁从前喜爱顾琉珠时,就直接将顾琉珠的丈夫霍翊,亲手千刀万剐,琳琅迎看着穆骁微沉的眸光,暗暗心骇。
……如果昭华不是长乐公,不是前朝末帝,对大晋朝来说,算不上是个锦上添花的好看摆设,只像霍翊那样,在民众中并无美名,对大晋朝堂,没有半点实际好处,穆骁是不是也会对昭华下手,在他现下,执迷她的这种疯态下,杀了昭华,甚至是……千刀万剐……
暗想着的琳琅,忽地记起自己曾做过的噩梦,心中狠狠一震。她怕自己说错话,反惹得穆骁对昭华更加嫉恨,暗在心内斟酌该如何应对时,穆骁微冷的神色,又已自行缓和了不少。
他轻抚着她的鬓发,嗓音悠悠道:“不过,这也说明夫人是重情之人,若夫人刚同朕好了些时日,就将多年恩爱的丈夫,立刻忘得一干二净,朕倒要担心,来日有人对夫人暗献殷勤时,夫人是不是也会将朕,立刻忘抛到九霄云外。”
“重情好,既是重情之人,夫人就会将朕待夫人的好,尽数刻记在心中,不会轻易忘得干净,夫人会清楚地记得,朕待夫人,是如何情深,如何宽容”,他一句句地说着,在“宽容”声落后,深深看她片刻,低声问她道,“是不是?”
琳琅轻应了一声,忍着心内厌恨,垂眼靠在穆骁臂弯中。
……若真是谋杀弑君一事事泄,穆骁绝无可能再给她机会。多年浴血奋战打下的江山帝位,与一个轻如鸿毛的泄|欲玩物,孰轻孰重,一眼分明。甚至无需真凭实据,依穆骁狠绝性情,但凡他查到一点苗头,就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搂着她絮絮低语,他会直接将她扔到可怕的天牢里,命人对她严刑拷问,逼问出幕后所有相关罪人,而后,按律将她处死……甚至,为了以儆效尤,他不会给她一个痛快的死法,而会像对待霍翊那样,让她受尽刑罚折磨而死……
为穆骁那句“不要再有下次”,非指她意图弑君一事,而是指她在意乱情迷时,不由唤出了“昭华”二字,琳琅既感庆幸,又感痛心。
岂不痛心,想到昭华当时就在外殿,内心所受折磨,并不比她少,琳琅心痛如碎。身在外殿的昭华,明知妻子就在内殿,听她受人欺辱,听她声声唤着他的字,却为大事计,不能入内与穆骁对抗,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强行隐忍,任心中愧痛,如刀割绞。这样的痛苦折磨,她单细想一瞬,便觉肝肠寸断,而昭华,不知在外强行忍耐了多久……
……昭华……昭华……
得以从御殿脱身后,琳琅忙去寻找她的夫君。因为心中痛苦与纠结,寻找夫君的步伐,一时急切到几要踉跄摔地,一时又沉重地如拖行巨石,难以迈前。
夕阳下,女子的身影,时快时慢地移动着,御殿内,缓走至外殿的穆骁,静静看着画案上的《美人春睡图》,看画上一女子困倦地伏睡于园中白石上,周围春花鲜妍,半放的魏紫姚黄,隐遮住女子面容,只见一捧青丝迤逦如瀑落垂,在春风中轻轻摇曳。
画风清雅,线条流畅,似在落笔时,没有一处,曾有凝滞。穆骁望着这幅画作,冷笑一声,似欲嘲人,可几近切齿的冷笑声,真落下时,却像是在嘲笑他自己。
画中的香雪居之景,熟悉一如往昔,越想想要遗忘,便记得越是清晰。少年时所有与之相关的居中记忆,随着自己的一声冷笑,如山海呼啸着扑面而来,叫他无处可避,只能绝望挣扎,越陷越深。
长期以来,一退再退所越压越深的愤懑、不甘、怨恨与痛苦,都在这一刻,无可抑制、几近绝望地冲涌至心头。穆骁强行将它们困在胸|膛中,不叫它们绝望地冲出,而后毫无顾忌地尽情发|泄,将他所恨着的一切,都撕得鲜血淋漓,搅得天翻地覆。
他犹有一丝心念,可如锁链,栓着心中遍体鳞伤的野兽。胸膛中,千疮百孔的野兽,犹做困兽之斗,如在濒死前,悲愤地发出最后的咆吼。他听着心中的悲鸣声,如一个逃避世事的懦夫,想强行再给自己一次触及温暖的机会。他还不想承认可悲事实,不想完全面对可悲世事,不想再无退路可退,从此只能绝望沉|沦进黑暗里,再也无法希冀光明。
美丽的画作,被粗暴地揉成一团,扔进水中。墨色在水中晕染开来,将澄澈的清水,染成一缸污浊。天色渐也暗如污水,琳琅在噬人的暗色里,逃离了阴影沉沉的皇宫,在宫外的马车上,寻到了一直等着她的夫君。
天色已晚,窗帘密合的车厢内,晦暗不明。她看不清夫君面上神情,也不忍去看,只是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沉默地与他一起回家。
世事如刀,一路车轮辘辘,都像是重重碾压在她心间,将她本已伤痕密布的心,再度碾压得伤痕迸裂、鲜血淋漓。纵回到家中光明处,心依然陷在深渊烂泥里,不见天光,她深知自己心中之痛,故能切身体会到,此时的夫君,正在经受怎样的痛苦折磨。
这样的剧痛,令人无法言语。一路沉默着,琳琅与夫君回到了家中寝堂。她垂着眼帘,本是因不知如何直面夫君,不忍正视她的夫君,可却在室内灯光下,惊望清夫君雪白衣袖上,落有锈红点点。
心中一震后,琳琅猛地明白了什么,随即大颗大颗的眼泪,如断线珍珠,自她眸中,簌簌滚落。
“杀了他!”明光中,女子双眸落泪不止,神情却并不柔弱,反是坚定痛恨至极,她仰看着她的夫君,咬牙切齿,如在撕咬吞咽仇人的血肉,“我们一起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