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之地,选在琅山,是因此地穆骁曾主动携她赏游过,选择这样一处旧地,是为尽可能地让穆骁不起疑心,弑君之事凶险无比,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每一处细节,都必得慎之又慎。
琳琅一边暗想着今日谋划,一边柔弱地依在穆骁怀中。她表面温婉可人,实则心内冷沉如铁,所思所想,皆是血淋淋的弑君计划,对穆骁充满仇恨的坚定杀意,占据了她全部心怀。
……事成事败,今日在此一举,若能事成,能让穆骁这魔鬼,彻底消失在这世间,她与昭华,自此可摆脱噩梦,开始新生,带着孩子远离漩涡,隐居山水之间,余生相爱相守,再无险厄风霜。
……而若事败,依穆骁狠绝性情,不仅会残忍杀害她与昭华,就连年幼不知情的阿慕,他也定然不会放过。是他们做父母的无能,未能护着孩子平安长大,可若是她与昭华事败身死,也许阿慕能同他们一起离去,才是好的……如果事败,身为罪人之子的阿慕,即使能免一死,可歹毒狠戾的穆骁,怎会轻易地放过他,阿慕在穆骁手下,不知要受多少戕害折磨,余生定是生不如死……
……穆骁是狠绝无情之人,从前,她为了守住同夫君孩子的小家,为了夫君孩子能平平安安地活着,对穆骁一忍再忍、一退再退。可越是隐忍,换来的,是穆骁越发变本加厉的羞辱与折磨。她从前还指望着穆骁,有一日对她失了兴致,放过她,放过她的家人,她的小家,可以在一时的困境后,安定地存续下去。可穆骁愈演愈烈的羞辱折磨,逼得她不得不放弃这最后一丝幻想。
……穆骁是疯狂残酷的恶鬼,他永不会放过她,只会对她和她爱着的家人,越发穷凶极恶。唯有杀了他,在他将她和她的家人,残忍折辱至死前,先一步动手,杀了他,此生,她和夫君孩子,方有再见光明的可能!
……如果上苍不佑,今日之事,不幸事败,那么,她和昭华,将牵着阿慕的手,一起走过奈何桥、跳下轮回道。今生,他们的情缘、亲缘,因为有恶人严逼,不得不暂时终结,来世,他们再做一家人。若有来生,愿他们能生在太平年间,一世相亲相爱、相守不离,她与昭华,可做恩爱夫妻,白头到老,阿慕也可在父母的宠爱庇护下,平安康健地长大,真正开启,属于他自己的人生。
因为不畏成败生死,心态淡然,所以琳琅在昨夜——大事将至的紧张前夜,能与昭华如从前寻常时,画画笑语。她与昭华拟想着事成后将隐居的世外桃源,又或者,是她与昭华、阿慕,来世的小家,那是她与夫君心之所向,昭山玉水,世外芳华。
坚定而淡然的心念下,琳琅平静地伏在穆骁身前,静听着穆骁平稳的心跳声,等待着马车驶入琅山深处,她随穆骁下车行走,在假意与穆骁赏看初冬雪景时,设法将穆骁引至预定地点,而后,事先埋伏好的刺客,将按照计划,自密林中突然杀出,直取穆骁性命。
但,尚未至山中的预定地点,在马车驶经琅山山脚的兰亭时,穆骁忽令车马,在此歇停。穆骁似很喜欢兰亭,上次携她游赏琅山时,就与她,在亭中歇坐了许久,此一次,穆骁亦然,他牵她入亭,闲适地坐于亭中,令随从在旁煮茶,似欲在此歇上许久。
一杯又一杯热茶饮下,穆骁依然没有要走的意思,琳琅试着以微微含嗔的柔婉言辞,催了一两次,但穆骁总是笑看着她道:“不急,落雪还未满山,我们在亭中歇坐些时候,等雪景更好时,再去赏雪。”
因怕接连急催,会显得异常,令穆骁生疑,琳琅不敢再就此多说。她一边陪着穆骁饮茶笑语,一边等着穆骁起身离开,可穆骁今日,像在兰亭生了根似的,一直坐着不走。
“陛下很喜欢兰亭景致?”与穆骁饮茶闲话的琳琅,没忍住问了一句。
“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只是此处对朕来说,有些特别”,氤氲升腾的茶雾,如缥缈白雾,隐遮住穆骁面容,令琳琅纵与他近在咫尺,一时也有些看不清穆骁神情,只听他嗓音,平平淡淡地道:
“朕曾经认识一个人,那人不知因何事得罪了什么人,被人雇佣杀手掳至郊外、扔进废弃古井里。朕拼命救了她,在送她回到住处时,经过这里,与她在亭中歇坐了一阵。
当时她说,她会永远记得朕对她的恩情,朕则道,人心易变,也许过两日,她就会忘了。她摇头说不会,指着亭联,一字字地解释给朕听,说‘气若兰兮长不改,心若兰兮终不移’,说她的心,永不会变。”
“一晃多年过去了,朕也不知那人,还记不记得‘心若兰兮’”,散逸的茶雾中,穆骁抬眸看她,眸光也似晕上几分氤氲,“夫人以为,那人的心,会变吗?”
琳琅只当穆骁随说了一段旧事,随提起一位旧人,遂随意答道:“人心难测,辨其性当观其行,单一句话,做不得准的。”
穆骁似赞同她的话,微微颔首,“若朕当年,能如夫人这般识人,也不致受骗,为别人几句好听的话,就掏心挖肺、舍生忘死,差点将性命,枉断在那时候。”
琳琅听穆骁言下之意,似是他救下的那人,差点害了他性命,随问了一句。穆骁听了她的话,静默片刻,方淡声道:“她没有杀死朕,她亲手杀死了朕深爱着的人。”
……穆骁这般性情狠绝、冷厉酷烈,连生身母亲,都可亲手杀死,竟还会有深爱之人?!
琳琅沉默未语,而穆骁似看出了她的惊疑不信,笑了一声道:“当年年少,容易犯傻,容易爱人。”
微一静后,又道:“其实现在也是,且比那时候,更糊涂了,那时糊涂,还想着擦亮眼睛,现在糊涂,却想着一叶障目。”他轻笑着饮了半口茶,又看着她问:“若是夫人曾蒙人舍身相救,会如何对待救己之人?”
琳琅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舍身相救,这样大的恩情,琳琅当铭记至死。若有一日对方有难,纵需牺牲自己,以助对方度过难关,琳琅亦义不容辞。”
穆骁对她的回答,未置可否,只复又啜饮茶水,并与她聊说冬日梅花。穆骁不像是对花事有兴趣的人,但对梅花的种类、盛放时日妍态等,道来如数家珍,正合裴明霜从前说的,“陛下喜爱梅花”。
琳琅起先耐着性子听着,并时不时附和几句,但渐渐,穆骁实在在兰亭滞留太久了,琳琅心中不由浮起一丝惊疑,暗想,难道穆骁知道山中有陷阱,故而滞在此处不前行?!
……不,若穆骁知道琅山有异,她这引路向琅山之人,此刻岂能与穆骁依坐饮茶,早被他投进牢中严刑拷打,或径一刀砍死!!
琳琅正想着时,又听穆骁道:“这雪是越下越好看了,夫人与朕再饮杯茶吧,再饮一杯,暖暖身子后,与朕同往山中寻梅,看看这时节,山中红梅,可结新蕾?”
“是”,琳琅亲自执壶,为穆骁添茶,宽长衣袖低垂,掩住她左手小指指甲尖,自杯中茶面,一掠而过的动作。
……大晋尚未完全打下江山,虽已占中原十之七八,但仍有几州战事未休。昭华与肃王的计划里,是为免引火烧身,将刺杀穆骁之事,做成外敌派遣刺客所为的假象。若仅由她个人,在与穆骁独处时,进行毒杀,不仅假象难做,她亦难脱关系,而眼下这引至陷阱的计划,虽更合适,但也有缺陷,因为穆骁身手了得,尽管可能性很低,但也存在穆骁避开刺杀、设法逃脱的可能……
……所以,如有机会做到,她应让穆骁服下些许,令人筋软力无的药粉。在知穆骁将要起身时,她暗将小指指甲内,藏有的此类药粉,掺入穆骁茶中。药效不会即刻发作,算算时间,穆骁现在饮下,离开兰亭,再随她走到预定地点,应正好药发,届时,穆骁面对刺杀,将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任人宰割。
琳琅边想着,边将添满新茶的茶杯,双手端呈给穆骁,唇际笑意清浅剔透,如琉璃无暇。
穆骁未立即接过,他眸光带笑地看着她道:“若是今冬第一支梅花盛开时,朕能与夫人一同赏看,就好了。”
“梅花开时,陛下相召,琳琅定至”,琳琅说着,又动作自然地将茶杯送前了些,浅笑着对穆骁道,“到时候,我集梅蕊白雪,为陛下煮茶。”
“朕上次喝这样的茶,已是八、九前的事了”,穆骁边感叹着,边眼望着她,从她手中接过茶杯。
从接过茶杯,到将茶杯缓缓送至唇边,穆骁那双落有淡淡笑意的凤眸,一直在看着她,没有移开分毫,就像……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当茶杯已触至唇边,当穆骁什么也没有等到后,他眸中的笑意,越发深浓,好像见到了天下间最可笑的事,无尽的笑意,自他眸底汹涌溢出,他的双眸,如两泓幽漆无底的深渊,虽是笑着,但让人无端感觉苍凉,眸中迸发出巨大的空虚与绝望。
“顾琳琅”,漫天飘飞的细雪下,穆骁笑望着她,噙笑的嗓音像在自嘲,又像自胸腔深处,发出的濒死悲鸣,“我爱你啊……”
“砰呲”一声,融有药粉的茶杯,自穆骁松开的掌心滑下,摔得一地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