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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西南联大(第1页)

一九三七年,双十节过后,余与汤用彤锡予、贺麟自昭三人同行。在天津小住数日,晤吴宓雨生偕两女学生亦来,陈寅恪夫妇亦来。寅恪告我,彼与余同病胃,每晚亦如余必进米粥为餐。俟到昆明,当邀余在其家同晚餐。吴陈两队皆陆行,余与锡予自昭三人则海行,直至香港。小住近旬。

北上至广州,得晤谢幼伟,乃自昭老友。又数日,直赴长沙。前日适大轰炸,一家正行婚礼,受祸极惨,尚有尸挂树端,未及捡下者。宿三宵。文学院在南岳,遂又南下。在长沙车站候车,自午后迄深夜,乃获登车。至衡州下车午饭,三人皆大饿,而湖南菜辣味过甚,又不能下咽。

文学院在南岳山腰圣经书院旧址。宿舍皆两人同一室。余得一室,闻前蒋委员长来南岳曾住此,于诸室中为最大。同室某君其家亦来,移住附近,余遂独占一室,视诸同人为独优。南岳山势绵延,诸峰骈列,而山路皆新辟,平坦宽阔,易于步行。余乃以游山为首务,或结队同游,三四人至数十人不等,或一人独游,几于常日尽在游山中。足迹所至,同人多未到,祝融峰又屡去不一去。曾结队游方广寺,乃王船山旧隐处,宿一宵,尤流连不忍舍。又一清晨独自登山,在路上积雪中见虎迹,至今追思,心有余悸。

除游山外,每逢星六之晨,必赴山下南岳市,有一图书馆藏有商务印书馆新出版之《四库珍本初集》。余专借宋明各家集,为余前所未见者,借归阅读,皆有笔记。其中有关王荆公新政诸条,后在宜良撰写《国史大纲》择要录入。惜《国史大纲》为求简要,所钞材料多不注明出处,后遂无可记忆矣。又读王龙溪罗念庵两集,于王学得失特有启悟。皆撰写专文。是为余此下治理学一意归向于程朱之最先开始。

余每周下山易借新书。一日,忽觉所欲借阅者已尽,遂随意借一部《日知录》,返山阅之,忽觉有新悟,追悔所撰《近三百年学术史》顾亭林一章实未有如此清楚之见解,恐有失误。而手边无此书,遂向友人携此书者借来细读,幸未见甚大失误处。然念若今日撰此稿,恐当与前稿有不同处。从知厚积而薄发,急速成书之终非正办也。

一日傍晚,冯芝生来余室,出其新撰《新理学》一稿,嘱余先读,加以批评,彼再写定后付印。约两日后再来。余告以中国理学家论理气必兼论心性,两者相辅相成。今君书,独论理气,不及心性,一取一舍,恐有未当。又中国无自创之宗教,其对鬼神亦有独特观点,朱子论鬼神亦多新创之言,君书宜加入此一节。今君书共分十章,鄙意可将第一章改为序论,于第二章论理气下附论心性,又加第三章论鬼神,庶新理学与旧理学能一贯相承。芝生云,当再加思。

又其前某一日,有两学生赴延安,诸生集会欢送。择露天一场地举行,邀芝生与余赴会演讲,以资鼓励。芝生先发言,对赴延安两生倍加奖许。余继之,力劝在校诸生须安心读书。不啻语语针对芝生而发。谓青年为国栋梁,乃指此后言,非指当前言。若非诸生努力读书,能求上进,岂今日诸生便即为国家之栋梁乎。今日国家困难万状,中央政府又自武汉退出,国家需才担任艰巨,标准当更提高。目前前线有人,不待在学青年去参加。况延安亦仍在后方,非前线。诸生去此取彼,其意何在。散会后,余归室。芝生即来,谓君劝诸生留校安心读书,其言则是。但不该对赴延安两生加以责备。余谓,如君奖许两生赴延安,又焉得劝诸生留校安心读书。有此两条路,摆在前面,此是则彼非,彼是则此非。如君两可之见,岂不仍待诸生之选择。余决不以为然。两人力辩,芝生终于不欢而去。然芝生此后仍携其新成未刊稿来盼余批评,此亦难得。

一日,余登山独游归来,始知宿舍已迁移,每四人一室。不久即当离去。时诸人皆各择同室,各已定居。有吴雨生、闻一多、沈有鼎三人,平日皆孤僻寡交游,不在诸人择伴中,乃合居一室,而尚留一空床,则以余充之,亦四人合一室。室中一长桌,入夜,一多自燃一灯置其座位前。时一多方勤读《诗经》《楚辞》,遇新见解,分撰成篇。一人在灯下默坐撰写。雨生则为预备明日上课抄笔记写纲要,逐条书之,又有合并,有增加,写定则于逐条下加以红笔勾勒。雨生在清华教书至少已逾十年,在此流寓中上课,其严谨不苟有如此。沈有鼎则喃喃自语,如此良夜,尽可闲谈,各自埋头,所为何来。雨生加以申斥,汝喜闲谈,不妨去别室自找谈友。否则早自上床,可勿在此妨碍人。有鼎只得默然。雨生又言,限十时熄灯,勿得逾时,妨他人之睡眠。翌晨,雨生先起,一人独自出门,在室外晨曦微露中,出其昨夜所写各条,反复循诵。俟诸人尽起,始重返室中。余与雨生相交有年,亦时闻他人道其平日之言行,然至是乃始深识其人,诚有卓绝处。非日常相处,则亦不易知也。

时学校已决议诸生结队偕行,由陆道步行赴昆明。以余健行,推为队长。其时广西省政府派车来接诸教授往游,余慕桂林山水,曾读叶恭绰所为一游记,详记桂林至阳朔一路山水胜景,又附摄影,心向往之。乃辞去陆行队长之职,由闻一多任之。又有另一批学生,自由经香港,海行赴越南入滇。余则加入诸教授赴广西之一队。同队数十人,分乘两车抵桂林,适逢岁底,乃留桂林过新年,是为一九三八年。并畅游桂林城内外诸名胜。又命汽车先由陆路去阳朔,而余等则改雇两船由漓江水路行。途中宿一宵,两日抵阳朔。

素闻人言,桂林山水甲天下,阳朔山水甲桂林。其实山水胜处,尤在自桂林至阳朔之一带水路上。既登船,或打瞌睡、或闲谈,或看小说,或下棋。两船尾各系一小船,余则一人移坐船尾小船上,俾得纵目四观,尽情欣赏。待中午停船进餐,余始返大船。餐后,又去小船独坐。待停船晚餐,再返大船。翌晨,余又一人去小船,人皆以为笑。忽到一处,顷已忘其地名,余觉其两岸诸山结构奇巧,众峰林立,或紧或松,或矮或高,水路曲折,移步换形,益增其胜。余急回大船告诸人,此处乃此行山水极胜处,一路风景无此之美,此下亦将无以逾此。盼诸君集中精神,一意观赏,勿失去此机会。或言,汝谓前无此奇,庶或有之,此下尚有过半日之路程,汝谓后无此奇,又从何言之。余答,此乃余据一日又半之经验,觉山水结构更无如此之奇者。若诸君亦尽情观察,遇此下山水更有出奇胜此,则更不负吾侪之此行。吾言然否,亦可由此而判尔。众人遂皆移情纵观。亦有随余同赴小船者。及傍晚,抵阳朔。或言君所语诚不差,我等经君一语提醒,亦得恣赏此一境。阳朔山水甲天下,幸未失之交臂也。

此下经广西南部诸城市,直过镇南关。冯芝生一臂倚车窗外,为对来车撞伤,至河内始得进医院。余等漫游数日去昆明,芝生独留,未获同行。

越四十日,芝生来昆明,文学院即拟迁蒙自。临时集会,请芝生讲演。芝生告余,南岳所言已在河内医院中细思,加入鬼神一章。即以首章移作序论。惟关心性一部分,屡思无可言,乃不加入。

余常闻人言,芝生治西方哲学,一依其清华同事金岳霖所言。其论中国哲学,亦以岳霖意见为主。特以中国古籍为材料写出之,则宜其于心性一面无可置辞也。惟在南岳,金岳霖亦曾听余作有关宋明理学之讲演,而屡来余室。则芝生之出示其《新理学》一稿,乞余批评,或亦出岳霖之意。是日讲演,芝生谓,鬼者归也,事属过去。神者伸也,事属未来。指余言曰,钱先生治史,即鬼学也。我治哲学,则神学也。是芝生虽从余言增鬼神一章,而对余馀憾犹在,故当面揶揄如此。

一日,余约自昭两人同游大理,已登入汽车中,见车后络续载上大麻袋。询之,乃炸药,送前路开山者。余与自昭心惧,临时下车。此后在昆明数年中,乃竟未获机去大理,是亦大可追惜之事也。余与自昭既下车,遂改计另乘车去安宁,宿旅店中。游附近一瀑布,积水成潭,四围丛树,清幽绝顶,阒无游人,诚堪为生平未到之一境。余两人久坐不忍去。明日再来。不意数日行囊已倾,无以付旅馆费。乃作书以此间风景告锡予等嘱速来。用意实求济急。一日,自昭坐旅店房中读书,余则漫步旅店走廊上。忽见一室门敞开,室中一老一幼对弈。余在梅村小学教书时,酷嗜围棋,一旦戒绝,至是已及二十年,忆在北平中央公园,曾见一童,立椅上,与人对弈。四围群聚而观。询之,乃有名之围棋天才吴清源,然余亦未动心挤入观众中同观。今日闲极无事,乃不禁往来转头向室中窥视。老者见之,招余入,谓余当好弈。彼系一云南军人,即此旅馆之主人,对弈者,乃其孙。告余姓名,已忘之。邀余同弈。余告以戒此已二十年矣。老人坚邀,不能却,遂与对弈。老人又言,君可尽留此,畅弈数日,食宿费全不算。不意当晚,此老人得昆明来讯,匆促即去。而余两人俟锡予诸人来,亦盘桓不两日而去。余之重开弈戒,则自此行始。

不久,西南联大文学院定在蒙自开课,余等遂结队往。火车中读当日报纸,见有一夏令营在宜良,游瀑布山洞石林诸胜,美不可言。余大声曰,宜良何地,乃有此奇景。旁坐一友,指窗外告余,此处即宜良,亦云南一有名胜地。并曰,君即观两交山色可知之矣。实则当日所见报载夏令营旅游各地乃在路南,系另一地名,而余误以为在宜良,遂种下余此下独居宜良一段姻缘。亦诚一奇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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