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程后半段,摄影师松村映三从新泽西州远远开车赶来瓦哈卡,开始乘他的三菱帕杰罗行进。虽然一天之中开车时间相当长,但比坐大巴舒服多了。“只是,”几个当地人一本正经地劝告我们,“天黑了绝对不能开车。记住,天黑之前无论如何要找地方住下!”
这一来,简直和在吸血鬼飞扬跋扈的特兰西瓦尼亚旅行无异,可是见到的人都这么异口同声地劝说。为什么天黑以后不能开车呢?因为荒郊野外晚上治安相当不好。吸血鬼固然不出动,但强盗出动。半斤八两。
“下落不明的人多着哩!硬让车停下,抢走钱财什么的,堵住嘴杀死,埋在什么地方。尸体很难找到。上次就有一家,连小孩都被杀了,尸体倒是碰巧找到了。半夜里把很粗很粗的圆木头死死地横在路当中,埋伏起来,开来的车一停就一拥而上。反正天黑后不能开车!”
这类作案故事大多是“这可是从某某那里听来的实际发生的事”之类的城市传说,但我因为坐大巴旅行时目睹了武装警察毫不含糊的执勤场景以及卡车上的尸体(估计),所以有了切身感受:这个国家发生什么都不奇怪!何况在陌生地方旅行,听从当地人劝告对于旅行者乃是铁的守则。于是我们决定总之天一黑就不再开车。总共开车行驶了三个星期,的确,在白天开车这一限度内一次也没遇上麻烦,只在瓦哈卡的夜里丢了纽约州的车牌。几个美国人忠告说“开车去墨西哥一定要带手枪或步枪”,但我当然没带,把摆弄不来的枪支带去只有增加麻烦。
同作案相比,在墨西哥实际困扰我们的更是TOPE。所谓TOPE,就是为使汽车减速而在人家附近筑起的隆起物,英语叫BUMP。总之全国星罗棋布。开到那里若不注意减速,就要“通”一声感受恼人的震动。问题是,道路本来就无可救药,哪里是TOPE哪里不是TOPE,很多时候看也看不明白。以为是TOPE而放缓速度,实际却不是;以为不是TOPE而照样行驶,却又正是。TOPE前面倒是立有标牌写道“前面有TOPE”,但其中也有没有TOPE标识的TOPE(没有TOPE的TOPE标识也有),分辨十分困难。这样的TOPE一天之中要跨越二三百个之多,看都懒得看了。
我想,不做这麻烦东西而代之以在城镇入口竖起“减速”的标识岂不更好。可是在墨西哥,只看标识恐怕任何人都不会减速的(环顾四周的驾驶员,得到的强烈印象是:这家伙只瞧见标识是不至于减速的)。问阿尔富雷特·伯恩巴姆,他说:“噢,那个么,不但墨西哥,其他中南美洲国家也到处都是。”看来在中南美洲各国,这玩意儿是必需品。
TOPE是隆起的人为障碍物,而反过来,塌陷的非人为障碍物也是有的——路面像布满奶酪窝似的到处坑坑洼洼。一级干线道路还没那么严重,但一离开墨西哥城,随着道路的降格,路况就一步步凄惨下去了,看情形估计是装载重货的大型卡车的震动造成的。擦身而过的卡车的确都装得满满的,满得令人难以置信(在墨西哥,物资大部分靠卡车运输),而铺路的沥青并没有达到足以承受那等重量的标准。既然这样——我想——还不如一开始就别铺什么沥青,直接用土路岂不更好。问题是我怎么想都没用,事态当然不可能因此而发生变化。
我经过的道路,从韦拉克鲁斯到科尔多瓦的山中路段是再糟糕不过的,无论坑洼的数量还是深度都非同一般。在那种情况下,我们像电影《恐怖的报酬》一样小心绕过坑洼向前行驶,但由于坑洼数量太多,任凭怎么小心,有时还是要掉下坑去,其冲击不亚于TOPE的震动,实在让人不快。车也受损。我们是开剽悍的四轮驱动车来的,因此还算好,如果开的是保时捷或法拉利,我想车子马上就会解体。不过不至于开那种车来,随便说说罢了。
总而言之,我们便是在这无休无止的TOPE和坑洼的全程困扰下行驶在墨西哥的。我们所以没有夜间行车,较之害怕强盗,说不定更是因为实在受不了坑洼和TOPE的缘故。大白天都难以看清路况,天黑就更不用说了。
尽管道路如此肆虐,尽管存在很难说多么富于守法精神的那一类人,但我们毕竟能够以自己的意志在喜欢的时候行驶在喜欢的地方,这委实让人心里充满喜悦。如果你想在有限的时间里穿越墨西哥——尤其内陆——弄一辆车几乎可以说是绝对条件。墨西哥内陆的有趣之处,不管怎么说都在于外人不怎么到访的小村小镇,因为乘大巴很难顺路到达那样的地方。假如好容易找见大巴到了哪里一座村落——到了自然好——回程大巴起码要等两天,那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即使两天一班的大巴,如果哗哗下大雨(而且经常下)也可能开不来。若是时间多得打发不完的闲人,没准是一次有趣的经历,而对于此外的大部分旅行者,就不能说是多么现实的旅行方式了。
在瓦哈卡悠然休整四五天消除大巴旅行疲劳之后,途经太平洋沿岸美丽的海滨城市安赫尔,前往恰帕斯州的克里斯托瓦尔德拉斯卡萨斯这个名字长长的小城。离开太平洋沿岸,转瞬之间就进了山里。看地图即可一目了然,从哈利斯科州到瓦哈卡州、恰帕斯州之间,沿海几乎没有平地,海岸线和山地紧挨紧靠着伸展开去。险峻的马德雷山脉在这一带差不多伸到了太平洋岸边。所以,刚才还在炎热的海岸游泳,等到回过神来,此刻已置身于凉冰冰的山中。反正一进山气温就骤然下降,景物也整个一变。植物种类变了,田里的庄稼也不一样了,人们的生活样式开始带有截然有别的景象,所见男女的长相也已不同。越往山里去,身裹独特衣服的印第安人的身姿越多,云絮低回,静静润湿着山体,让人明显感觉到自己走进了和刚才完全不同的国度。
恰帕斯的原住民是印第安人,至今这个州仍以维持强有力的共同体而闻名。他们讨厌同梅斯提索人(混血西班牙裔人)混合,近乎顽固地保持着自己的传统生活。这个地方成了他们同西班牙人、后来又同梅斯提索人长年浴血抗争的舞台,那种紧张的空气至今仍有剩留。
西班牙侵略者来到这里是1523年的事,转眼之间他们就以武力征服了原住民即印第安人,没收了其土地,作为奖赏给了士兵。士兵们为耕种那些土地而把印第安人不折不扣地当奴隶使唤。印第安人被迫从原来生活的村庄迁移到深山沟里的定居点,在那里被置于士兵们的严厉监视之下,被迫改信基督教并承担重税。
关于原住民印第安人是在何等恶劣的环境下被奴役的,这一点可以从其人口的锐减推断。西班牙人征服这里时,住在恰帕斯的印第安人数量约三十五万人,而在1600年竟减为九万五千人。西班牙人从旧大陆带来的传染病固然是原住民人口减少的一大原因,尽管如此,也减得太过份了。从中不难看出印第安人是怎样被当作“消耗品”对待的。
作为印第安人的朋友站起来说话的,是以巴尔特罗梅·德拉斯卡萨斯为首的基督教传教士。他们保护印第安人,向西班牙本国强调印第安人的悲惨处境,终于促使奴隶制度的废除得以实现。这是1550年的事。克里斯托瓦尔德拉斯卡萨斯(由于名字长,往往略称德拉斯卡萨斯)便起因于他的名字。
问题是,虽然奴隶制度废除了,但印第安人所处的实质性隶属状态并没有出现多大变化,致使他们定期举行叛乱。1712年,一位采尔塔尔族少女做了一个梦,圣母马利亚出现在她的梦中,告诉她说只要拿起武器反抗西班牙人,就会给印第安人带来希望。于是他们拿起了武器,随即遭到了残酷镇压。1869年,佐齐尔族村庄出现了名叫“皮埃德拉斯·阿布兰泰斯(会说话的石)”的三块奇石,深受当地人尊崇。不久,奇石——那是“黑曜石”,看上去会说话——向人们说:举行叛乱,收回自己的土地!结果发生了大规模的叛乱,但同样被军队镇压下去,其间有数量极多的印第安人惨遭杀害。
即使现在,那样的紧张状态也绝未消除。恰帕斯州近一半的土地为相当于人口百分之一的梅斯提索人地主阶级所有。他们控制着经济、政治和警察,有的甚至拥有私家军队。印第安人活动家掀起的土地返还运动被他们以强大的力量扑灭了。大赦国际公布说,迄今已有二十名佐齐尔族活动家遭到暗杀。
我之所以就这个州的历史写了这么多,是因为若不了解这样的历史过程,便几乎不可能在旅行当中理解那里的情况。恰帕斯是被历史践踏的、被以武力侵占的地方。那里是贫困的,充满矛盾和悲伤。只要踏入一步,旅行者即可清楚目睹。其贫困或许不能称之为压倒性的,但也相当严重。据说恰帕斯还有一多半人口过着没有电气的生活。恰帕斯不是没有发电站,河流上也有像样的大水坝。但是发电站发出的电大多送往其他州,而把恰帕斯人生活的地方丢在一边。不妨说,人种间根深蒂固的对立、财富的绝对不均这两个困扰墨西哥的大问题在这里以最显著的形式表现出来。
可是这方土地好像有一种东西超越了如此严重的问题而震颤人的心灵。悲伤中有美丽,炽烈中有平静,贫穷中有某种心情。这么写起来好像措辞有些奇妙,但实际去那里呼吸一下当地的空气,可能就会明白我所写的。这次旅行转了墨西哥各种各样的地方,但没有哪里给我的印象比恰帕斯更强烈。其结果,我们在此停留的时间超过了最初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