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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山哥的时候,山哥不到40岁。如今山哥已经50岁了,但看起来几乎没变。这不是说他驻颜有方,而是因为他40岁的时候看起来就已经很老了。40岁的时候,山哥就背着手走路,且走得极慢,看上去像80岁似的。他背手走路的姿势十分诡奇,不像别人把两手背在后面左手握右手,而是双手掌心朝天,拇指关节相对,像是某种祈祷仪式。我认识山哥算是很早了,但我很长一段时间之内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走路,一度以为他边走边做结印,随时准备发动厉害的忍术。后来我才知道,我认识山哥还是太晚了。这是后话。

和中国大多数同龄的摇滚乐手一样,山哥总是戴一顶帽檐压得很低的棒球帽,只是上面没有红五角星而已。现在我们知道,摇滚歌手一般都很愤怒,只是其中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自己在愤怒什么。山哥乍看起来也是这样的。山哥其人相貌猛恶,目露凶光,嘴唇极薄,常常给人一种锯齿獠牙突出唇外的错觉。民间有一种错误的印象,摇滚歌手一生气就要砸东西打人。山哥这种相貌尤为甚之,要是惹他不开心,搞不好他会拆栋楼什么的。这简直错得离谱,认识的人都知道山哥是一个最老实不过的人。再说,都五十了,打谁呀?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很久以后才知道想错了。

有关山哥的老实,最近的一个例子是这样的。相传在一年前的冬天,有一天晚上,山哥去朋友家喝酒,经过朋友家小区里的花园时,忽然听见一声暴喝:“别他妈动!”山哥吓得一缩脖子,循声望去,在早已干枯殆尽的蜡梅篱笆后面,有两个人影。凑近一看,一个半大小子,十八九岁,挺高挺壮,三角眼,厚嘴唇,看上去有点像不太严重的智障,正揪着一个小丫头的领子,另一只手从人家后腰往里塞。山哥走近了两步,踩响了地上的树叶子,半大小子一惊,回头一看,一个戴帽子的老头,看不清长什么模样。这小子把小丫头的嘴一捂,回头骂道:“看什么看,老东西,滚!”

山哥站在蜡梅篱笆外,路灯穿过凉亭的栏杆投在他身上,影子很短,像个侏儒。何况他还驼背。看了一会儿,山哥叹了口气,转过身,驼着背,背着手,踩着树叶,走了。快走到朋友家楼下时,他听见蜡梅篱笆方向传来一声喝骂,接着是女孩的脚步声,女孩很快跑过了他身边,进了旁边的单元。山哥没有回头看,只是用手指猛戳朋友家的门禁按钮。

请山哥喝酒的这个朋友也是玩摇滚的,如今我们也已经认识了。此人相貌惊人,一张脸长得酷似羊的肾脏,即俗称的大腰子,因此得名“张腰子”。张腰子身材奇特,上宽下窄;上身生得肩宽背厚,肚大腰圆,像一个颇有古风的陕北大汉;而下身则是两条甘蔗一样的细腿,颇为滑稽。这人比我还小几岁,比山哥小二十岁挂零,但擅长交游,能歌善舞,而且很有本事,年纪轻轻居然在闹市区开了一家KTV。店虽不大,但我们所住的这个城区娱乐场所比较稀缺,生意是很好的。张腰子脸皮很薄,特别容易把自己感动了,朋友来唱歌,往往不要钱。他现在生意还没黄,唯一的原因就是他那些摇滚圈的朋友唱歌根本不需要KTV。像山哥这样的老摇滚,拿起琴来,一把吉他就是一个乐队,繁复无比,令人心驰神摇。有关山哥的音乐,我们很快就会提到了。现在先说说喝酒的事。

山哥的酒量现在已经大不如前了,据认识得早的朋友透露,山哥以前喝酒如喝水,且热情似火,喜欢主动出击,转桌偷袭,是一个令人敬畏的对手。现在不灵了,喝两瓶就开始多愁善感。这天晚上,到了张腰子家,山哥就开了瓶啤酒,猛灌了一气,就骂道:“×你妈的,什么啤酒?”回头一看电视,又骂,“什么××节目,跟傻逼似的,关了关了!”一扭头,看见张腰子养的雪纳瑞,指着它的鼻子大喝,“你瞅你那……你再看我?你再看我?”说着说着抄起瓶子还站起来了。张腰子也不敢乐,拉住山哥,笑道:“山哥山哥!坐坐坐……”山哥坐下以后,气喘得像是刚跟谁打了一架。张腰子问怎么回事,山哥双手拄着膝盖,运了半天气,把楼下的事讲了。

玩摇滚的人就这点好,性情耿直,不说瞎话。偶尔吹牛逼,也都在人类可以接受的逻辑之内。山哥这人从不吹牛,怎么干的就怎么说,说完张腰子就急眼了。“我操得嘞!”他一摔酒瓶,把狗吓一跳,“谁呀,跟我眼皮底下!山哥您也是,您看见了怎么不管哪?三更半夜的小姑娘让人欺负了怎么办?哎我去!”这个“哎我去”是个口头禅,不是说他真要去哪,但这次他说完,穿上衣服就要下楼。山哥把他拦住了。“你干吗去?”山哥问,“小姑娘都跑了,你追谁去,那小子能在那儿杵着让你逮吗?”张腰子也不干了:“那您怎么不把他逮着啊?这不上边一晃底下一脚的事儿吗?”山哥看了看张腰子的甘蔗腿,露出狐疑的神色。张腰子一甩胳膊:“您甭瞅我腿,我跑得快着呢我!我找找去。”

张腰子以前踢过足球,两条腿骨折累计六七次,跑得快不是吹牛的,不过那是十年前。现在他可能连狗都追不上了,太胖。没过多久,他就气喘吁吁地回家来了。这人有一点好处,就是无论多么生气,该有的礼数总不会缺了,就算跟山哥吵架,嘴里也是您您地叫着,山哥自己也没什么理,不能真跟他吵,但是肚子里又全是邪火,俩人喝了一晚上闷酒,平时他俩喝高兴了喜欢弹琴唱歌,这回也没唱,散了。

有关看见小流氓干坏事为什么不管,山哥的理论是这样的。他说,像这种十七八的半大小子,最是没轻没重,他敢跟四五十的老东西真刀真枪地干,但是真不敢跟半大小子动手,而且他已经露面了,那小子知道附近有人,也不敢真干什么大事,当时毕竟才八点。张腰子对此并不买账,俩人不欢而散,但张腰子还是礼貌地送山哥出门,嘱咐他慢点。山哥背着手下楼,两手手心翻着,姿势十分别扭,走得别提多慢了。

过了两天张腰子去山哥家喝酒,一开始俩人都憋着不提这事,最后还是张腰子年轻,心里装不住事儿。他说:“山哥,您说十八九半大小子耍个流氓,也不是多大事,我那么大的时候也挺浑的,我也不是非逮着他怎么地。我就是觉得这事,咱们没看见也就完了,看见了不管,怎么想怎么都,都……”山哥抬起手止住了他的话头,喝了口酒。“管什么呀,”山哥叹道,“管不了,那么大的世界,那么多的人家,千千万万、桩桩件件的糟心事,你能管几家的啊?管好你自个儿吧!”张腰子说:“您说得对,我管不了全世界,我就管我自个儿,我要不知道这事我当然不管了,我知道了,就是我自个儿的事。”山哥说:“那你要怎么着啊,咱哥俩蹲点去啊?像《埋伏》里那样,找一个烟囱,弄俩望远镜?”张腰子说:“我把我KTV的保安都叫回来,撒在小区里,按照您说的体貌特征、时间地点,找了一溜够,也没找着。”山哥笑了:“你哪儿成啊,干这事咱们都不如街道的大姐。”

街道的大姐,张腰子得管人家叫大妈。张腰子的KTV离小区不到一公里,有一天他去查完店,回家路上听见几个大妈聚在一起议论纷纷。一个说:“老大不小的人了,也没个正经营生,也难怪媳妇跑了。”另一个说:“天天喝酒,喝多了就打孩子,他们家童童才十二岁,一个女孩子,跟一个老光棍过日子,本来就够别扭的了,还得挨打。”又一个说:“可不是吗,没有家长管,外头也受欺负,校里校外的,这孩子……唉。”张腰子一听,凑上前去,嬉皮笑脸地问:“大妈,您说的是哪家儿啊?”前边忘了提了,张腰子那张羊肾脏脸上,布满了雄壮的大胡子,看上去绝对是山哥的同龄人。因此,大妈听了很不高兴:“嘿,死腰子,谁是你大妈?娘儿们这儿拉拉家常,没你的事,别跟你大妈这儿讪脸,走走走。”

虽然挨了撅,但还是得到了一部分信息。嫌疑人虽然没找到,但受害者很可能找到了。大妈们说的这个童童,年龄跟山哥提到的那个挨欺负的小姑娘差不多。一打听,这孩子的爸爸叫半坡子,是个老混混,坐过牢,出来以后老婆留下童童自己跑了,两口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半坡子出狱以后几乎不出家门,偶尔有狐朋狗友来家里,就把孩子轰出来。童童经常临时性地无家可归,就在附近的网吧里游荡,挨欺负是肯定的,但这孩子性格懦弱胆小,倒没跟着学坏。张腰子心想,还他妈不如学坏了呢,欺负别人也比挨欺负强。这种想法是不对的,不代表本文观点。

几个礼拜之后,山哥带了几个朋友来店里做客。这帮人虽然不爱在KTV唱歌,但KTV有很多妙用,比方说当练功房。开一个豪华大包房,把系统一关,架起键盘支上鼓,一把贝斯一把琴,能玩一天,有吃有喝,还不吵人。只不过没有熟人的话,一般KTV不让你带这么多设备进去。另一种妙用就是点好歌开着原唱当背景音乐,联机打游戏,不过这种乐趣,像山哥这种摇滚老年是不会理解的。张腰子这天玩得也很尽兴,全程给山哥唱高音部和声,唱得大汗淋漓,汗毛奓起,最后大家举起杯,觉得度过了完美的一天。店里酒贵,山哥提出去张腰子家喝。这逻辑真奇怪,都是花张腰子钱,哪儿喝不一样啊?就当为了强行引出下面的剧情吧。

下面的剧情是这样的。天擦黑以后,山哥和张腰子走在小区里。因为山哥背着手走得慢,张腰子不得不放慢脚步陪着他,一边走,一边忍不住东张西望,忽然看到自己家隔壁单元里跑出来一个小丫头,十二三岁,瘦瘦小小的,一手用手背捂着嘴,一手甩嗒甩嗒地跑过来了。张腰子惊呼:“山哥!是不是她?”山哥扶起帽檐,眯起大环眼看了半晌,说:“好像是!”只见小丫头跑到无人处蹲下,从兜里拿出一根皱巴巴的烟,用一次性打火机点了几下,终于点着了,抽了一口,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烟也掉了。张腰子挓挲臂膀走上前去,抱住小丫头,喝道:“别跑!”那场面如果说不是拦路抢劫或者绑架儿童,殊难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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