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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河塘村那天,陈仲成没开警车,也没穿警服,是坐香港黄老板的黑牌奔驰车去的。原来也没说去看相,是到新区高尔夫球场打高尔夫球的。车开到半路上,经过河塘村时,黄老板无意中说起这村上有个甘四先生,是如何了得,连他包了三个二奶都算出来了,更奇的是,上次一见面就说他要破财,并且是为女人,后来果然就破了财,广东的二奶闹起来了,一下子就出去五十万!还说,和他一起去的一个副区长当时正犯事,甘四先生也给算出来了,算得那个准啊,都神了!甘四先生说那个副区长有牢狱之灾,起码在牢里住半年,结果,副区长没多久就因为经济问题被抓起来,审查时间不多不少,正是半年零十天,后来判了两年缓刑出来了。
陈仲成不禁动了心,
高尔夫球也不打了,让黄老板掉转车头去了河塘村。
到了河塘村才知道,这位甘四先生不但看相算命是一绝,竟然还是村主任。据女“秘书”四宝宝介绍,还是这几天经民主选举上的台,陈仲成的好奇心就更大了,非让四宝
宝马上把甘四先生找来见见。四宝宝先还搭架子说,今天是民主选举的村委会第一次开会,甘子玉又是一把手,不好叫的。黄老板一听就笑了,指着陈仲成说,知道他是谁吗?峡江市领导,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还是市公安局长,比你们村上的一把手不知大到哪去了!你快去叫吧,就说是香港老板黄红球带来的。四宝宝这才不敢怠慢了,跑到村委会把甘子玉拖了回来。
因为已经从四宝宝口中得知陈仲成是市领导,又是市公安局长,甘子玉看相算命的事只字不提,说来说去都是这次民主选举的事,大夸市长助理贺家国和县委季书记是如何有气魄,敢在沙洋县带头搞民主试点。兴奋之余也叹息:民主虽好,集中也不能丢,光民主不集中也办不成事,还谈了谈会上的反腐败,———民主讨论了快两个小时,差点没打起来,还是没定下来。
陈仲成倒也饶有兴趣,一边听,一边问,问得还挺仔细。
黄老板有些急了,一心想让甘四先生好好给陈仲成露一手,便说:“四先生,陈书记今天难得出来休息一下,你就别谈工作上的事了!快给陈书记看看,咱陈书记的命相怎么样?”
甘子玉直笑:“黄先生,你瞎闹什么?我和你随便说说,和陈书记不能这么随便嘛!”
黄老板以为甘子玉怕惹事,拍着胸脯说:“陈书记是我的朋友,你别装正经了,就随便吧!”
甘子玉看了看陈仲成,仍是推辞:“我都知道陈书记是咱市领导了,还算啥呀!”
陈仲成这才发话了:“就算算我的过去嘛,我的过去你不知道,权当是个游戏嘛。”
甘子玉又看看陈仲成,这回看得比较细,看过阴阴笑道:“陈书记,我还是别说了吧?”
陈仲成愈发好奇了:“你说,大胆说,黄老板把你吹得那么神,我倒要见识一下!”
甘子玉没办法了,只好算,定定地看着陈仲成,眼睛突然放出光来,开口就说:“陈书记,你不容易,你能有今天都是奇迹!在这之前你有三次大难,两次危及生命,第二次最险,已经走到奈何桥上了———不是黄老板今天带你来,我都觉得你是鬼!陈书记,咱这么说吧,你出身很苦,不是一般的苦,第一次危及生命是因着饥饿,你差点儿被饿死……”
陈仲成脸上不动声色,微笑着听,心里却骤然掀起了一阵惊涛。
这位甘四先生说得太对了!他出身是很苦,还不是一般的苦———父亲在他没出生就病逝了。四岁那年随母亲从老家青湖,改嫁到秀山大成乡三湾村。村上谁把他们娘俩当人看啊?继父更不是东西,喝醉酒就打母亲。一直到他十五岁考上省警察学校,十五年中他永远处于一种饥饿状态中。第一次危及生命的事情就发生在那段人生岁月里,是一九六○年春天的事。那个春天太悲惨了,让他永远忘不了。三湾村八十多户人家饿绝户的就有二十多户,全家死绝的人家,窑洞里都长出了荒草。爱打人、爱喝酒的继父最先饿死了,接下来是母亲。母亲是为他死的,最后不到二斤玉米面母亲一直藏在枕头里,看着继父饿死都没拿出来,自己也没舍得吃,要断气了,把枕头推到他面前,一句话都没说就去了。在接下来的两天里,他还不知道枕头里的秘密,饿得啃枕头时,才把秘密啃了出来,这两斤玉米粉救了他一条年轻的生命。
“……没饿死你,你的运气就开始好转了,这一转不得了,你就鬼神难挡了……”
可不是么?一九六三年上了西川省警察学校,不但从此吃上了不要钱的饱饭,还穿上了警服。其实按他的学习成绩,完全可以读县城高中,然后上大学。可饥饿给他留下的记忆太深了,就是为了早点吃上这不要钱的饱饭,他才在班主任老师的惋惜声中,背着一个补钉连补钉的破包袱,穿着一双草鞋离开三湾村,徒步一天一夜走进了省城峡江。当时一路走,一路想,以后当警察也好,再也不会受别人的欺负,倒是可以欺负别人,甚至还想过:哪一天从警察学校毕了业,就穿着警服到三湾村走走,把那些曾经欺负过他和他母亲的坏东西们全收拾一遍。
“……我说的鬼神难挡,指一件大事,该你死而没死,别人替你死了,死得很惨……”
甘子玉说的应该是一九六五年十月的那次大火了,那时他已在峡江市市中区解放路派出所做了户籍民警,有一天夜里,对门的大众旅社突然失火了,火势一开始就很大,他和同时分到派出所的同学小刘正巧一起值班,便去救火,一趟趟往外背人,背了多少人都记不清了。只记得最后是抱着一个小女孩时被一块燃着的木梁砸倒的,后来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已是十天以后了,全身烧伤面积达百分之七十几,一条腿也被砸断了。可总算活过来了,被评为爱民模范。同学小刘却牺牲在火海里,被追认为革命烈士。也就在那年,他入了党,被破例提拔为解放路派出所指导员,是峡江市整个公安系统最年轻的一个指导员。欺负别人的念头就此消失了,面对组织给予的荣誉,面对老百姓尊敬而感激的笑脸,你怎么能不好好
为人民服务?怎么能不往进步向上的正道上奔呢?更何况那时他又有一个如此贤惠善良的好妻子!
“……你现在的夫人不是原配,你原配夫人在哪里我看不清,可能已不在人世了……”
是的,第一个妻子死于一九八三年的大年二十八,那时他已是沙洋县公安局长了。妻子带着十二岁的儿子回老家过春节,公共汽车在西角山里翻了车,十二岁的儿子当场死亡,妻子被抢救了三天,最终还是去了。他拉着妻子的手后悔得痛不欲生!原说好要和妻子一起回老家过节的,因为政委生病,他主动留下来值班就没回去。如果他也回去,就不会让妻子儿子坐公共汽车,就会开着县公安局的警车走,惨祸也许就不会发生了。妻子却无怨无悔,弥留之际还说,办私事哪能用公车,不影响你的进步么?听到妻子这话,他心都碎了。
“……你有过一段孤独的日子,也就在这段日子,遇上了第三次大难,是工作上的事……”
当然是工作上的事!为了他的进步,妻子、儿子连命都送掉了,从一九六五年当上人民警察到一九八五年,整整二十年他没收过任何群众、下属一点礼品,只知道好好工作,可他得到了什么?一直到一九八五年还是沙洋县公安局局长,虽说进了县委做了常委,也只是带上了一个括号副县级。想开了,一下子就想开了,人生在世不就这么回事吗?该收就收,该送就送,送礼把自己送上去了,就能更好地收礼了。这一干还真有效果,一年以后就进了一步,坐到了峡江公安局副局长的位置上。副局长一做又是五年,市委组织部的同志几次透信说要提,硬是没提起来,当时的市委书记还是钟明仁,他壮着胆把一块外商送他的名表送到了钟明仁家里,这下子惹了大麻烦:钟明仁当场开销,指着鼻子狠批了他一通,让他紧张得差一点儿尿了裤子。好在钟明仁还记得他过去的功绩和荣誉,算给他留了面子,没把这事捅出去。正因为这件事,在钟明仁做峡江市委书记期间,他一直没提起来,当时他甚至想,这辈子算是混到头了。
“……你的新夫人帮了你的大忙,你的新夫人有一段助夫命……”
一点不错,和新夫人宋雪丽是一九九一年认识,一九九二年结的婚,好像就是结婚前几天,钟明仁调到省里做了省委副书记,赵启功做了峡江市委书记。他便带着宋雪丽往赵启功家跑,先是汇报工作,后就下围棋,最后宋雪丽不愿去了,说是赵启功不正经。他暗中一惊,心里的滋味真是说不上来,喜中有悲,甜中透苦。他并不想把新婚太太青春的身躯作为贿赂奉献给赵启功,是想在摸到赵启功的底之后送礼的———这也是接受盲目给钟明仁送礼的教训。那一夜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天一亮终于做出了一个一生中最无耻的决定:把宋雪丽奉献上去,为此,给宋雪丽说了多少好话呀,还不能把话说透,只要宋雪丽去替他跑官,把局长和常委的位置跑下来。宋雪丽被逼无奈,只好一次次去找赵启功,有时在家里,有时在宾馆,有好多次彻夜不归。随着宋雪丽彻夜不归的日子一次次增多,赵启功对市公安局的工作越来越重视了,半年之后便在常委会上提出让他做局长,进市委做常委。不曾想,钟明仁在省委常委会上提出了反对意见,硬是给打了回票。更倒霉的是,宋雪丽偏在那时怀上了赵启功的种。事情办到这种地步,已没有退路可走,就此罢休,暗亏就吃大了。于是,他让宋雪丽流产之后不到三天又去找赵启功纠缠,又是长达近一年的奉献和等待,终于如愿以偿了。然而,他和宋雪丽的夫妻关系也基本上玩完了。宋雪丽对他的评价是:一个世上最下流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