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一大堆奇形怪状的铁器他从没有见过之外,面对一群碧眼虬髯的洋人,他甚至分不清张三李四王麻子,不禁怀疑洋人的母亲不同凡响,一下子就生了这么多的孪生儿子。假如不是罗西尼神父微笑着从他们中间走出来,而且依然穿着标志身份的黑色长袍,他几乎连这个关心中国命运的意大利人也辨认不出来了。乡民们又一次蜂拥而至,一层层、一圈圈,把他们围了一个水泄不通。评头论足之余,乡民们纷纷夸奖宗四的眼力:洋人果然越看越像从染坊里染出来的花布。面对乡民们肆无忌惮的围观和七嘴八舌的议论,他们不愠不怒,仿佛已经习以为常,一双双色彩斑斓的眼睛轻轻松松地越过乡民的头顶,朝着村外望去,散布在田野上的煤窑正如罗西尼神父的描述,看上去果然很像一座座黑色的坟包。
听着乡民们七嘴八舌的议论,罗西尼神父不急不躁,传播福音似地大声纠正道,这些奇形怪状的铁器绝对不是铁锅、铁灶、铁烟囱之类的洋炊具,它们可都是用来钻探矿藏、寻找煤炭的机器。听了这话,薛三孝大吃一惊,满脸一如去年的和颜悦色顿时烟消云散。他先是狠狠瞪了罗西尼神父一眼,然后就气哼哼地拂袖而去。通过罗西尼神父不厌其烦的解释,人们虽然勉强弄明白了这些铁器的用途,最终却还是哄堂大笑起来。
一个绰号叫“神眼”的男人好不容易才从人群里挤出来,然后一声不响地走到那些铁器中间。于是,人们前仰后合,笑得更厉害了。这个人叫吴浩宇,他被人们称作“神眼”,是因为他毋需借助任何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甚至已经不需要勘矿歌谣的指点,仅凭一双肉眼就能发现埋在地层深处的煤炭。然而,当他把垂在脑后的辫子盘绕在脖子上,弯下腰来,把铁器摸了又摸、看了又看,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话,笑得东倒西歪的乡民们立刻敛去了笑容,站直了腰杆,惊愕之下面面相觑。
“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在于发现,但只靠眼睛去发现却是远远不够的。”
薛三孝突然去而复回,怒气冲冲地质问罗西尼神父,问他究竟是神父还是掮客。毫不犹豫,罗西尼神父肯定了前者,否认了后者。
“你既非神父也非掮客。”薛三孝气呼呼地骂道,“世上果真有上帝的话,你就是那个撒旦,因为你带来的全是妖魔鬼怪!”
说完这话,薛三孝又一次拂袖而去。神父哈哈大笑了一通。然后,他对宗雪竹和朱洛甫说,平心而论,无论是神父的使命或是掮客的职责,对他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雍阳一旦出现一座城市,它给雍阳带来的将是上帝的福音,绝不是撒旦的邪恶。
“这么说,你确是一个神父了。”朱洛甫小心翼翼地说,“还有这些奇形怪状的铁疙瘩,是不是用来证明上帝的法器?它们真能把雍阳变成城市?”
“你果真是神父的话,”宗雪竹意味深长地说,“不妨先探探雍阳的人心。雍阳不是南阳,雍阳可不稀罕靳岗教堂那样的城市!”
罗西尼神父又大笑了一阵。接着,他滔滔不绝地讲起他一年来的经历。他在中国内地的调查活动结束后,就乘坐一艘英国客轮离开了上海,打算回到幽闭在梵蒂冈宫的罗马教廷述职。在马六甲海峡,客轮险些被海盗偷袭得手。船过地中海的时候,他改变了主意,没有按照计划离船登岸,而是穿过直布罗佗海峡,来到了英国。在伦敦,他花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拜访了一大批过去迷恋、现在依然迷恋远东的富人,就连霍华德侯爵那么高贵的门庭,他也敢于登门拜访。但无论王公贵族或布衣商人,起初无不怀疑他是一个假冒神父的威尼斯骗子。后来,他们不约而同地说,假如没有一座显然来自远东的煤玉佛像为证的话,他们简直不敢相信中国腹地有一个名叫雍阳的地方,那里埋藏着难以估量的乌金,但是那里的人们却只知道享其皮毛,安贫乐道。然而,他费尽口舌游说他们的目的,却不是为了引起他们的大惊小怪,而是要把他们花不完的英镑变成一家股份有限公司的股本。这家公司在堪农街宣告成立的时候,霍华德侯爵欣然就任公司总裁的同时,英国驻上海领事馆的资深外交官沃克尔也在电报中表示,他十分乐意接受董事长这一至关重要的职务。这封电报格外鼓舞人心,股东们随之便表决通过了公司的所有章程。公司股票有望在伦敦交易所上市的消息被霍华德侯爵证实后,股东们又普遍认为,公司派出的钻探人员一旦探明虚实,董事会必须立即考虑如何通过最为快捷的途径,把公司的大本营从伦敦迁往雍阳。
罗西尼神父去而复回,宗雪竹对此虽然一年前就有了十分自信的预见,但这一连串犹如天方夜谭的故事,却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他甚至都无从想像,听起来像梦境一般忽明忽暗,恍恍惚惚。朱洛甫也惊愕不已,但他想了半天却只才想起来这个雄心勃勃的公司应该像人一样有名有姓,于是就小心翼翼地问了问罗西尼神父。
“福记公司。” 罗西尼神父回答朱洛甫时,怕他听不明白,又补充道,“福禄寿喜的福、福音的福。”
宗雪竹这才醒过神儿来。可是,当他也想问点什么时,罗西尼神父却失去了踪影。他想从人丛中找到吕知县,但找来找去没找到。回到家里,他径直来到了书房。可是,他想读书的时候却不知道该读什么书,想写字的时候却不知道该写什么字。他索性离开书房,穿过一道月亮门,来到了后院。这里有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竹林的旁边有一座花房,花房里姹紫嫣红,盛开着各式各样的鲜花,角落里还摆放着许多赏心悦目的盆景。可是,他还是心不在焉。
“福记?”他喃喃自语道,“福记公司?”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第二章(1)
宗雪竹十六岁那年就名震宁城了。那年,他尚未考中秀才,便以诗文俱佳的美名享誉宁城,被当时的知县惊为“神童”。他后来的经历虽然和他的父亲宗静涵如出一辙,先是考中了举人,然后在公车上书那一年考中了进士,但他却不像年轻时的父亲那样迷恋仕途,也没打算在仕途上闯荡一生。所以,父亲因病死在浙江学政使的任上之后,他不但借着守孝的名义从翰林院回到了雍阳,而且一丝不苟、心无旁骛地践行着父亲的遗嘱,一边署理父亲创建的雍阳书院,一边著书立说,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回过京城。
他无意于在仕途上闯荡,然而却希望他的门生,特别是他的得意门生,能够早成大器。他最得意的一个门生叫王月波,也是弱冠之年考中的秀才,虽是王氏族人,却和宗氏宗族沾亲带故,其新婚不久就不幸成为寡妇的母亲是宗雪竹的远房堂姐,宗氏宗族的晚辈都叫她“秀云姑姑”。他不止一次地对王月波说,一个少年得志的读书人只有不为虚名所累,才能早成大器,而一旦早成大器,则不但可以捷足先登,还便于厚积薄发,从而在位高权重的政治地位上为国忠谋,成为国家的栋梁。此外,根据自己的预见,他还告诉王月波,由于八股文缺乏灵活性和兼容性,而且已经积重难返,势必被一种自由洒脱的文体取而代之,从而成为朝廷变革科举考试的一个端倪。
“洋务持之以恒固然可以强国兴邦,”他对王月波说,“而文章汪洋恣肆,却可以不存偏见,如若学以致用,所作所为速而能达。”
“那么,先生,”王月波吃惊地问道,“那究竟是怎样一种文章呢?”
“论天下大事,问强国之策。”
其实,朝廷在全国范围内劝办学堂之前,就已经决定废止八股文,决定把科举考试的内容改为曾盛行于宋朝的策论,并且颁发了诏书。但直到见到豫丰公司董事长吴一弘,他才知道这个诏书。那时,吴一弘对他的预见能力十分惊诧,然而他却说他哪有什么预见能力,他只是和朝廷不谋而合罢了。
对朝廷的这个诏书,他此前之所以浑然不知,一方面在于他的深居简出和雍阳的偏僻闭塞,另一方面也在于吕知县前些日子前来参加雍阳小学堂开学典礼仪式时,对这个诏书只字未提。不过,绝非疏忽,吕知县那时只因弄不明白一个绅士对国家大事一冷一热的古怪表现和暧昧态度,就干脆没把这个诏书告诉他,免得自己再为他不可捉摸的言行大伤脑筋。
最初的一件事情发生在去年春天。朝廷发行昭信股票的消息刚刚得到证实,吕知县就不遮不掩地告诉云集县衙的乡绅们,这是捉襟见肘的朝廷为了补足战争赔款的无奈之举,上到王公贵族,下到候补文武官员,人人都要领票缴银;而作为乡民之首的乡绅,必须率先垂范,带头领票缴银。其他乡绅决心要和朝廷共赴国难的时候,宗雪竹却若无其事,直到离开县衙,也没有对吕知县的恳求流露出匹夫有责的态度。时隔不久,吕知县来到了雍阳,想了解一下乡绅在乡民中间劝借的成果。薛三孝沮丧地告诉他,在西雍阳村,凡经劝借的乡民无不愁眉苦脸,个个都像与朝廷毫无瓜葛的化外之民。接着,他来到了东雍阳村。与西雍阳村乡民纷纷逃避的情形完全不同,东雍阳村乡民沿街相迎的场面使他始料不及,不禁热血沸腾。但他很快就发现,在这个场面的背后,并非乡民愿以匹夫之责替朝廷分忧,却是一问三不知,乡民们根本就不知道昭信股票是个什么东西。他想问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却不见了宗雪竹的踪影。垂头丧气地回到县衙,见接锺而归的幕僚们也都垂头丧气,他始知昭信股票步履维艰,如不另辟蹊径,就无法完成发行任务。可是,当一个幕僚自作聪明地向他建议道,不妨按照乡民的田亩数量向乡民强行摊派昭信股票,他却认为这是一个恶毒的主意,就把那个幕僚狠狠地训斥了一顿。不久,朝廷宣布停止发行昭信股票,他如释重负,而且很快就把这件事情忘到了脑后。可是,他怎么也忘不掉自己在东雍阳村遭遇的尴尬。在他看来,宗雪竹厌恶昭信股票,与其说宗雪竹看到了昭信股票步履维艰的前程,不如说这是宗雪竹对国家大事的漠不关心。
接下来的一件事情发生在今年的冬天。朝廷兴办学堂的劝喻文告被人们广为传颂时,宁城仅有的两座书院却都充耳不闻,毫无动静。于是,他十分肯定地对他的幕僚说,你们就等着瞧吧,宗雪竹仍会像厌恶昭信股票那样无动于衷,因为由他主持的雍阳书院为他父亲静涵先生生前亲自创办,根深蒂固的守业观念不但使他难以改弦易辙,而且无论从何处着眼,他都不会轻易地拿着父亲再三嘱留、不容改变的事业去冒险,宁肯抱残守缺,也不愿看见雍阳书院通过日积月累才高高耸立起来的口碑毁在一个不肖之子的手里。吕知县后来一改自己在幕僚面前信口开河的习惯,那是因为宗雪竹最终的选择与他的预言恰恰背道而驰,雍阳书院原地没动便迅速得以改头换面,一所新式小学堂应运而生。而且,主持人的更换也像新桃换旧符,就发生在皆大欢喜的一夜之间,一个后起之秀担纲着小学堂就像小学生翘望着未来。这个后起之秀是王月波。
王月波是宗雪竹的得意门生,这在雍阳妇孺皆知,但吕知县始有耳闻却是在前来参加雍阳小学堂开学典礼仪式的那天上午。吕知县应邀而来,被宗雪竹迎入小学堂后仍在半信半疑,不敢相信宗雪竹会如此听从朝廷的劝喻。朱洛甫不光送来了一块沉重的贺匾,关于宗雪竹的褒奖也很有分量。朱洛甫说,且不说雪竹先生慷慨解囊修葺一新的新式小学堂能否名副其实,单就雪竹先生让贤后进这件事情而言,就至少反映了雪竹先生寄希望于后起之秀的胸怀与远见。开学典礼结束后,摆在宗雪竹家里的一桌酒宴,好不容易才留住了吕知县。席间,吕知县拐弯抹角地说,发行昭信股票和劝办学堂的诏书都出自朝廷,雪竹先生的态度何以一冷一热。由于吕知县说这番话时含糊其辞,朱洛甫和王月波都不知所云。宗雪竹笑着回答了吕知县,但他的回答却又叫吕知县如坠迷雾,无从捉摸。
“这很简单,赔钱和赚钱的事情注定要相继而来,谁会先舍得赔钱而不等着去赚钱呢?”
出于日久养成的政治思维,吕知县一向把难以捉摸的言论归为两类,或是不可理喻的异端邪说,或是危言耸听的狂人之言。回到县衙,他思考再三,总觉得宗雪竹的话既不属于前者,也不属于后者,于是就把它归结为第三类:故弄玄虚的胡言乱语。后来,他没有参加另外一个小学堂的开学典礼仪式,与他喜静不喜动的天性毫无关系,却是因为接锺而至的两件事情在他看来都是不祥之兆,不但把他陷入了忧心忡忡的泥淖,并且最终都变成了他至死都没有忘却的记忆。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二章(2)
一只老虎觅食觅到平原上的消息从西雍阳村传出后,其影响不亚于发生于光绪十七年的一场地震,恐慌情绪通过乡民的奔走相告迅速蔓延,各种各样的猜测和描述越来越稀奇古怪,越来越神乎其神。薛三孝领着一个乡民来到了县衙,叫这个乡民据实禀告。这个乡民根据自己的亲眼所见告诉吕知县,一只比牛犊大不了多少的斑纹猛虎鬼鬼祟祟地顺着源于太行山深处的黄土沟蹿到沟沿上,转眼功夫就生吞活剥了一条耕牛。吕知县对此深信不疑的时候,一个猎人却一口咬定这个乡民所看到的野兽绝对不是老虎,反倒像一匹卑鄙的狼,顶多是一头喜欢在山腰上蹿来蹿去却更为阴险的金钱豹。这个猎人振振有词地说,狼虫虎豹,各走各道,百兽之王大摇大摆地走在山脊之上尚还觉得自己不足以展现王者风范,时时傲啸山林以壮其威,岂肯像狼一样沿着一条土沟溜到平原上偷偷摸摸。吕知县尽管半信半疑,但仍旧通过这个猎人组织起来了一支以猎户为主的捕虎队。可是,捕虎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捕获老虎。一个目击者对他说,老虎从黄土沟里逃脱围捕之后,一路傲啸着朝山里狂奔,然后一蹿上山脊就立刻失去了踪迹。他到底也没弄明白老虎的秉性,对乡民和猎人的说法都半信半疑。
他确信不疑的是罗西尼神父的去而复回。和罗西尼神父一起来到县衙的不速之客,除了一群花花绿绿的洋人,还有豫丰公司的董事长吴一弘。吕知县此前己从即将离任的刘巡抚那里得到了通报,明明知道一家英国公司打算在雍阳钻井探矿的请求有望被朝廷批准,但他仍毫不含糊地履行了自己的每一项权力。仔细读着官方文件和盖着朱印的合同书,豫丰公司向福记公司借贷一千万两白银用以周转,是不是一桩投李报桃的交易,他从字里行间看不出任何蛛丝马迹,但朝廷已经批准豫丰公司和福记公司签订的合同,却是他丝毫都不敢怀疑的事实。合同规定,六十年后,包括矿厂在内,福记公司在雍阳建造的所有设施都将无偿地交归中国政府所有。吴一弘见他不敢说话,就把刘抚巡的一封私人信件掏了出来。信中,除了盛赞愈挫愈勇的洋务,刘巡抚还以朋友的口气劝他务必想方设法为省内第一桩大型洋务提供一切方便,确保这桩洋务一帆风顺。
“这等好事千载难逢!”吴一弘对他说,“借洋人之资,兴我族之利,何乐而不为呢?”
与去年的情形十分相似,罗西尼神父只在县衙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就率领勘探人员直奔雍阳。可是,吕知县却没有像去年那样紧随其后,只是命令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