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昙去了趟城中买酒,回来折了荷叶逆水而上,走到秀水岭山下,河床一块光洁的山石上有个女子蹲在那里脸埋在膝盖里。
“嘿,小白龙。”幽昙背着酒在河中喊她,“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哭?”
西海小六抬起头在繁星下看不清来人,不过能看出她的真身应该是个有点本事的,她眼圈还是红的,恼羞成怒,“你瞎啦,本公主怎么会哭!你是哪座山头的!”
“不要那么凶嘛,小时候就凶巴巴的,长大了还是这么凶,小心嫁不出去哦!”
很久之前在天界,那时幽昙还是高高在上的花神,天宫里有大的酒宴他自然是要出席的,用天帝的话说就是:幽昙虽然脾气坏了点,可是在宴会上当摆设还是很长脸的。其实幽昙性格是很好的,都是因为他交了月粼那个不靠谱的月老做朋友,叫他对人孤傲冷淡一些才会挡住那些喜欢他的狂蜂浪蝶。可幽昙除了落下了“跋扈”的名声,追逐他的狂蜂浪蝶却一点都没有减少。
有回酒宴,西海白龙王带着他金枝玉叶的幺女来天界,西海六公主是怎么个宝贝在天界都是出了名的,大多数神仙又都是头一回见,难免对着粉糯漂亮的小公主殷勤了些。可那小白龙一点都不领情,天帝看她可爱就赏了一碟子桃酥,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问:我可以送给其他人吃吗?
天帝大约第一次尝到被拒绝的滋味,也有几分新鲜,就回她:那是本座赏给你的,你为什么要给其他人?西海小六说:陛下喜欢我所以赏东西给我吃,可我不喜欢吃桃酥,不如就给我喜欢也喜欢吃桃酥的人吃。天帝点头应允了,西海白龙王加上他两个儿子虎视眈眈的,就准备接小六的那碟子桃酥。可西海小六从父王的膝盖上跳下来,直接端着碟子到了对面那个不言不语的花神那儿说:这是天君赏我的,整个屋子里就你最好看,我送给你吃。
幽昙被小姑娘的一碟子点心收买了,不过也就一面之交,他竟能将她长大后的样子也一眼就认了出来。无论她人怎么变,那眉目间的刁蛮骄纵却怎么也退不去了。
“魔神幽昙!你不是被关进浮屠塔了吗?”西海小六看清楚来人的脸吓了一跳,想了想幽昙自然是有本事从那塔里出来的,转而又把脸埋到膝盖里了,小声说,“我可没见过你,我什么都没看见,我刚才是看花眼了。”
幽昙微微一笑,戴上面纱,“那是自然的,萍水相逢嘛。”
既然戴上面纱遮了面,别人自然也就“不知道”他是谁了。
西海小六看他那样子,又想起他从前在天界那不可一世的模样和如今的体贴,破涕为笑了,指着他的酒说:“那你请我喝酒吧,萍水相逢,对酒当歌才是人生之乐事。”
这酒是幽昙买来巴结他家小白的,巴巴地往城中跑了一趟腿,若是别人是肯定不能让的,可这小白龙于他可有一碟桃酥之恩,更何况他们这一趟是来当和事佬的。本以为小白龙在西海准备婚嫁之事,大约是昨日早上他们触动了水眼,所以她才风风火火赶过来了。幽昙指着河边那棵树冠丰茂的老榕树道:“好,那棵树上看风景倒是很好呐。”
隔空抓了琉璃盏和雪瓷碟,将酒和芝麻桂花糕分了,盘膝坐在树冠上,风轻轻吹来,散开幽幽昙花香。
“你如今也算得偿所愿了,都要做新娘子的人了,开心一点嘛。”幽昙宽慰她,“虽说那个杜蘅从前不大喜欢你,但是他现在也喝了忘情水失忆了不是,往好的方面想呀。”
从来没有人告诉幽昙,他千万不要妄想去安慰人,因为被他安慰得想要跳崖的神仙可不止一个了。西海小六一听,又想要哭,可强烈的自尊心不允许她在这件事上再掉眼泪,因为路是她自己选的,“你怎么知道我和杜蘅的事?……啊,你和那只狗神是一起来的?你被他收买了?”
“不是狗神,是封魂师,而且小白没有给吾辈钱,只是管饭而已。”
西海小六差点儿把酒喷到他脸上,“你堂堂一介魔神,只要管个饭就够啦?”
“……吾辈吃得又不多的。”
她又不是在计较那些的,西海小六无力跟他争辩了,谁能想到那天界有名的跋扈美人竟是个一日三餐就能拐跑的笨蛋。不过……她自己也是,还不是被秀水几餐饭就收买了。这几千年要不是有秀水做伴,这一茬又一茬的朝代更换,她怎么能熬到九国并立盛世,早就跑回西海跟着二哥去巡海打架了。
小六抬起头看着那盏在风中摇晃的鱼龙灯,忍不住又灌了几杯酒,落寞地垂下眼角道:“听你这么说,我都羡慕你了。以前也是有人管我饭的,还帮我打扫府邸,可现在没有了。”
“死了?”
“……”小六倒吸一口冷气,强忍住想要从枝头把他踹下去的欲望,“没死,是因为我趁人之危要杜蘅跟我成亲,所以他跟我绝交了。我那么在意他,他不为我高兴也就罢了,还凶神恶煞地骂我,可见他根本没把我当朋友。”
“吾辈倒是觉得,如果那人不把你当朋友,就只要带着虚伪的笑容祝福你就好了啊。”
“欸?”小六听不懂。
幽昙那双清澈如璃的眼睛透着点醉意,慢慢地说:“你是西海六公主呀,有几个不把你当朋友的还想要得罪你的?”
西海小六如醍醐灌顶,嘴巴张了好几次都说不出话来,只觉得一颗冷透的心又慢慢暖了起来,眼眶发热,又把脸埋在膝盖里。幽昙见她好好的,又摆出要哭的样子非常的头大,谁知道这小白龙还是个爱哭鬼。
幽昙陪西海小六一直喝到天亮,在树冠上醉了个四仰八叉睡了一觉,回到山神洞府时,白寒露和山神已经巡山回来了,正准备出发去秀水城中。那个从红莲地狱里跑出来的恶灵并没有在秀水岭中,多半是混迹到城中去了,那里人多气味杂,况且他身上带着地狱红莲火一不小心就能把整座城给烧得干干净净的。
白寒露闻着他身上的酒气,面如寒霜,“你还知道回来?”
“知道的。”幽昙说,“吾辈还不至于那么蠢的。”
“你可以蠢得不必客气。”白寒露转头对扒拉着鸡窝头的山神说,“我们走吧,不用管这蠢货。”
幽昙一脸惊讶的神色,“小白,你发现没有,你现在和长溪一样都喜欢叫我蠢货耶!”
“那要不要给你放个烟火庆祝一下这世上有两个人觉得你是蠢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