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天殿宫宴历年来热热闹闹的最高潮,便是由皇帝指出十二道年菜,分赐至帝都十二座最受看重的权贵府邸。今年太子新立,萧歆便让他先选第一道。
元时托着下巴在席面上瞧了许久,挑了个八宝鸭,指给他的舅父荀白水。
不多时赐菜完毕,已近子夜。萧歆瞧见旁边的老王叔已经倦倦地眯起了双眼,笑着起身,又赐了众人共饮一杯,诏命散宴起驾。
从宫城回府途中,满城烟火正盛,璀璨耀目。正月十六前例不宵禁,刚刚放晴不久的满天星光,在这繁华帝都的皎皎灯火之前也显得黯淡失色。
萧平章身体毕竟没有好透,在前厅解下肩上披风时,半圈眼睑已隐隐透出灰白之色。蒙浅雪虽然瞧着心疼,但也知今夜尚有最重要的一件事没做,不敢多言,陪送到主院门前,行礼叩别父王,便自己一个人回了东院,先替夫君准备茶点。
王府主院的西北角上,另有一座平时静闭不开的上院,玄岩为墙,乌檀为门,院内一条青石大道,两边植有常青松柏,正是长林府的祠堂。
此时祠堂大门已开,廊下灯火通明,庭院早就洒扫得干干净净。萧庭生在阶前稍停,抬手又整了整衣冠,方才率二子迈步前行。
堂内迎门是一方长案,案上齐齐整整摆放着牺牲贡果,居中一鼎香炉,两边各有一支素白高烛,已燃烧近半,下方铜台上堆满烛泪。
与其他祠堂不同,这方供案之后的龛位中,孤孤单单只供了一个紫檀牌位,牌面上一片空白,并无一字。
萧庭生从随侍旁侧的元叔手里接过三炷清香,向牌位谨肃叩拜。平章两兄弟分站在他左右肩后,也随之拜下。
礼毕起身,将清香插入炉中,萧庭生望着牌位上暗沉的木纹,语调悠远低沉,“你们都知道,这块无字牌位,乃是先帝亲手所制,赐我长林府供奉的。虽然年年礼拜,但这其中的深意,我只在平章册立世子那年说过一次,不知你们二人可还记得?”
萧平章神色肃然,朗声答道:“父王教诲,岂敢轻忘。世间英灵无数,未必人人后世留名。此牌位虽无字,情义却在心。但凡心中想祭之人,或是师长,或是先辈,或是故友,或是大梁战旗下的每一个亡魂,皆可进香于此位之前,以安忧思,以念长情。”
萧庭生微仰着头,苍老的眼眸中徐徐泛起潮意。
无论是宫中扶持长大的兄弟,还是跪在眼前的这两个孩子,他们再怎么亲近,再怎么贴心,也不可能知道埋藏在萧庭生心中的全部故事。当缕缕白烟绕过牌位萦萦不散时,眼前随之浮起的究竟是哪一年的金陵,哪一年的梅岭,也许人世间只有这位老王爷自己才最清楚……
“你们兄弟俩过来进个香,就回房去休息吧。”
两人素知父王只要在京中过年,除夕夜必定是一个人守在祠堂中,也都不敢多言,在元叔手中接了香,郑重礼拜后,悄然退出。
走到祠堂院门前时,萧平章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摇曳的烛光下,老父的身影已经有些佝偻,不复往日英挺。半掩的门扇仿佛划下了一道时光的细线,将他一个人孤单地分隔在了另外一段岁月中,一段对他来说曾经那般鲜活,如今却已湮逝难追的过往岁月。
次日正月初一,全年最为喜气洋洋的一天,除夕守岁的困顿似乎完全没有影响到萧平旌,他依然是天一亮就精神满满地出了房门,提剑在庭院里练了一个多时辰的早课,等到父王兄嫂起身,过去拜年领了红包,再陪着吃完早膳后人就不见了。
萧庭生看看对面陪着自己下棋的长子,再看看一旁认真烹茶奉上的儿媳,忍不住咬了咬牙,“这小子!养他到底有什么用?”
萧平章笑着劝慰道:“平旌就算在府里,您也要左不是右不是地挑眼,管他呢。”
蒙浅雪在一旁提壶换茶,也笑道:“是我做了点心托他带去扶风堂的,父王要怪肯定只能怪我了。”
其实萧庭生也并不是真的生气,稍稍一劝就笑了起来,又想起初一是女眷们进香的日子,反倒吩咐蒙浅雪不用陪着他俩,赶紧收拾出门最好。
平心而论,长林二公子虽说不像兄长那样恪尽孝礼,但他过年第一天就跑来扶风堂,倒也并不是因为自己贪玩。年前林奚终于集齐了需用的药材,朱胶的毒性也差不多已经测试清楚,自己又摸索出一套针灸之法练了许久,总算松口说可以年后给个答复。萧平旌性急等不得,这才初一就赶着上门,送上大嫂亲制的点心,既拜了年,又算是来听个消息。
林奚只是言辞谨慎,并非爱卖关子的人,此刻心中有了数,自然是一问就答,“眼下还不敢说有十足的把握,不过药材已然齐备,我的针法也算练得纯熟,应该可以开始诊疗。”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既是治病,肯定需要病人配合。这个时候,必须得告诉蒙姐姐真相了。”
得了这样一个答复,萧平旌心里既高兴又有些难过。高兴的是大嫂的身体有机会痊愈,难过的是在这大年下的,兄长却不得不跟嫂嫂解说这么让人堵心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