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没有身体,也不能完整保留自己的心。唯一残存的那一点,又牵挂着太多太多的情与事与人。该牵挂的,不该牵挂的,那样多。
我们能争取的,不过是帝王那一点微薄的轻易就能弥散的恩宠。为了活着,不能不争,不能不夺。我们所不同的,只是这一副很快就会老去的皮囊。红颜弹指老,未老恩先断,晚景或许会是一样的凄凉。到时围炉夜话,促膝并肩的,不只是年少的我们,更是年老无依的我们。
如此这般,我还能一味向她耿耿于怀么?为着她对哥哥的一点痴心,亦释怀了些许。
六十九、蝉鸣逐风来(1)
那一日的交心剖意后,我与陵容又逐渐亲厚起来,也常常结伴去皇后宫中请安侍奉。玄凌很乐意见到这样妻妾和睦的景象,加之华妃复起后也并无什么怀有敌意的大动作,后宫平和的景象,玄凌对此似乎很满意。
过了端午之后十数日,天气逐渐炎热起来,数名宫人羽扇轻摇也耐不住丝丝热风。于是玄凌下旨,迁宫眷亲贵一同幸西京太平行宫避暑。
一众后妃并行,除却不受宠且无甚地位的妃嫔之外,唯独眉庄也没有跟随来太平行宫。她向玄凌请辞道:“太后从不离开紫奥宫禁避暑,臣妾愿代替皇上留于宫中陪伴太后,尽心侍奉,以尽臣女孝道。”
这样官冕而正大的理由,玄凌自然是不好驳回的,只对眉庄的言行加以表彰和赏赐,让她留居宫中。
行至太平行宫,早有大臣内侍安排好一切玄凌仍住在清凉宁静的水绿南薰殿,皇后住光风霁月殿,我如从前一般住在临湖有荷花的宜芙馆,而眉庄曾经住过的玉润堂却由陵容居住了。
至太平行宫避暑后的第一天,我便去陵容处小坐。然而内监引领着我,并不是去向陵容从前居住的“繁英阁”,一路曲径蜿蜒,我问道:“安小媛不住繁英阁了么?”
内监赔笑道:“回娘娘的话,安小主如今住在玉润堂了。皇上的意思,安小主和娘娘素来亲厚,住得近彼此有照顾,去皇上殿中路也近。”
我“哦”了一声,道:“本宫还有事,先不去安小媛处了,你退下吧。”那内监打了个千儿,起身告辞了。
槿汐扶着我的手慢慢往回走,见我神色愀然,试探着道:“娘娘是为沈容华的事伤感么?”
我止住脚步,点头道:“昔年眉庄春风得意,如今这玉润堂已是陵容在住了,当真是物是人非。我怕一过去,难免触景伤情。”
槿汐道:“娘娘重视宫中姐妹之情,甚是难得。只是娘娘也当清楚这宫里娘娘小主们多的是,今日你得宠、明日她得宠,并无定数。娘娘虽在意沈容华,也不必在此事上伤感。”
我黯然一笑:“槿汐,我总是爱在这些小事计较难过。”
槿汐笑道:“娘娘有时的确容易多愁善感。但也只有心肠温柔之人才会多思,冷酷之人是不会的。”她微微正色,“但此番安小主居住玉润堂,一是因和娘娘亲近,二是皇上便于召幸。娘娘不会看不出来,安小主之得宠已不下于当日的沈容华。”
我看她一眼,道:“你想说什么?”
槿汐稍作思量,轻声道:“奴婢不解娘娘为何与安小主生疏,但必然与小主失宠后再度染病有关;也不知娘娘为何与安小主摒弃前嫌,复又和好,但必然与娘娘此次风寒时小主为您亲自熬药有关。奴婢虽然不明就里,但娘娘失宠时小主未曾有一日照拂,如今又亲自熬药,反复之心实在令人难以揣测。”
槿汐的话一针见血,亦是我心底深藏而难言的顾虑,我道:“你也觉得她令人难以揣测么?”
槿汐轻声答:“是。”
我徐徐走至树阴下坐下,“我何尝不是这样认为。我病中她割肉为我疗病,其实我的病何至于此?可是人心再凉薄,总有一丝可亲厚处。陵容,也有她自己的牵挂和不舍。我纵使曾经对她心有芥蒂,但是她所牵挂的,我也不能不动容。”
槿汐道:“奴婢不清楚娘娘所指安小主的牵挂是什么,但请希望娘娘有华妃一半的凌厉狠辣。”槿汐见我沉默,以为我生气,立即跪下,面不改色道:“请恕奴婢多舌,娘娘的不足,在于心肠太软、为人顾虑太多。心肠柔软之人往往被其柔软心肠所牵累,望娘娘三思。”
我静默着,风很小,簌簌吹过头顶繁茂的树阴,那种树叶相互碰触的声音恍然是一种令人愉悦的声音。而我的心,并不欢快轻松。眉庄与我逐渐冷淡,而陵容的亲近之中又不时牵起往日的芥蒂,而槿汐认为我心肠软弱不足以凌厉对敌。我虽重得玄凌的恩宠爱幸,然而这一切,并不能叫我真正安心无虞。
六十九、蝉鸣逐风来(2)
我拂一拂裙上挽系的丝带,道:“亲好而又防范,才是宫中真正对人之道吧。槿汐,宫中太冷漠,夫君之情不可依,主仆之情也有反复,若往日姐妹之情也全都罔然不顾,宫中还有何情分足以暖心。陵容虽然有时行事言行出人意料,但她对有些人还是有几分真心的吧。”
槿汐低头哑然,片刻后道:“若没有后来之事,娘娘入宫后安小主的确对娘娘颇有心意的。”
我道:“人心善变我也明白,我自然会小心。”
于是槿汐不再多言,只陪我回宫休息。
然而陵容那里,终究还是要来往的,哪怕她现在居住着的,是眉庄旧日的殿宇。
这一日清早凉快,携了浣碧与流朱去了陵容的玉润堂,满院千竿修竹掩映,自生清凉意味。这样的情景,自是十分眼熟的。眼前微微模糊,一切如昨,仿佛还是初得恩幸的那一年,和眉庄在夏日炎热初过的黄昏,一同在玉润堂的每只水缸中点了莲花灯取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