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
《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八佾》)
这“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正可与《诗大序》中的“发乎情,止乎礼义”相互发明,都强调了情欲之正当而有节制(当然,孔子对《诗》还有别的考语)。这样的看法在古代并不孤立,比如《荀子·大略》:
《国风》之好色也,传曰:盈其欲而不愆其止。其诚可比于金石,其声可内于宗庙。
又如《史记·屈原贾生列传》:
《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
“淫”作“不过分”讲;“不愆其止”作“行动上不违背礼义”讲,都是“发乎情,止乎礼义”的翻版。
关于先哲在人欲与礼义之间所持的通达、体谅之意,潘光旦有很好的体会和阐述:
多恋的倾向,是“发乎情”,是“民之性”;单恋的原则和归宿是“止乎礼义”,是“先王之泽”,先王之泽就是传统的文教的影响。教男女于婚姻之外,对其他异性的人丝毫不发生与不表示爱慕的心思,是不可能的;但教他们在表示爱慕的时候,应当有相当的分寸,相当的限度,最好不要到达一个推车撞壁的境界,甚至于不到一个悬崖勒马的地步,是可能的。中国的性道德的观念,以至于一般的道德观念,至少在佛家上场以前,是不作诛心之论的。[19]
我想如果今日的道学家读到上面这段文字,该不会指责潘先生是在“鼓吹婚外恋”吧。
重视人欲及满足人欲的主张,非独先儒而然;这在中国是一种长期的传统。即使到了禁欲礼教大受倡导的时代,这种传统仍然不断有所表现——传统是一种极难去掉的东西,至少在中国是如此。对于这种传统在后世的表现,这里只先选两个不同角度略加考察。
历代帝王后宫,一直是大群女性幽居之所,各级妃嫔而外,更有大量宫女。下面是几则提到数字的记载或论述,从中可见这方面情况之一斑:
当今之君,其畜私也,大国拘女累千,小国累百。(《墨子·辞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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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欲:早期儒家所持开明态度(6)
昔先君襄公……惟女是崇,九妃六嫔,陈妾数千。(《管子·小匡》)
而采女数千,……且聚而不御,必生忧悲之感。(《后汉书·陈蕃传》)
后宫采女五千人。(《后汉书·荀爽传》)
今中宫万数,不备嫔嫱。(《三国志·吴志·陆凯传》)
这成千上万的宫女,是古代中国社会中人欲得不到满足的最大群体之一。帝王的“雨露之恩”只能偶尔降临到她们中间极少数幸运者身上,大部分人则不得不度过“惟向深宫望明月,东西四五百回圆”的枯寂生活。这种现状,无论从“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的先贤古训还是从传统的阴阳天人感应观念出发来考虑,都是不易相容的,因此臣下经常上奏吁请“简放”——经过简选之后,放出一些宫女。古人普遍相信这样做有助于水旱等自然灾害的预防和缓解,所以帝王有时也自觉行之。按照古人的阴阳天人感应观念,必须阴阳和谐才好,而阴阳和谐,在人就是“内无怨女,外无旷夫”的理想境界,在天就是四季如常风调雨顺的好气候;这人与天两方面又会相互感应,因此若人间怨女旷夫太多,天地间也会阴阳失调,那就会气候恶劣,水旱频仍,所以要简放宫女。历代正史中这类记载经常可见。
但有时候,帝王也会越出“救灾”的思路,直接以关心人欲——当然是在他自己的人欲充分获得满足之后——的理由简放宫女。唐太宗就是一例,《旧唐书·太宗纪》载贞观二年事云:
谓侍臣曰:妇人幽闭深宫,情实可愍。隋氏末年,求采无已,至于离宫别馆非幸御之所,多聚宫人。皆竭人财力,朕所不取。且洒扫之余,更何所用?今将出之,任求伉俪,非独以惜费,亦人得各遂其性。于是遣尚书左丞戴胄、给事中杜正伦等于掖庭宫西门简出之。
李世民此举,算是在一定程度上实行了孟子“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的遗训,难怪他王业颇能有成。
唐代帝王在这方面确属开通大度,简放宫人的记载既多,在某些传说故事中,他们处理这类事还有人情味。有一个在古代也算得上“脍炙人口”的故事,见于唐孟《本事诗·情感》:
开元中,颁赐边军纩衣,制于宫中。有兵士于短袍中得诗曰:
沙场征戍客,
寒苦若为眠。
战袍经手作,
知落阿谁边?
蓄意多添线,
含情更著绵。
今生已过也,
重结后身缘。
兵士以诗白于帅,帅进之。玄宗命以诗遍示六宫,曰:有作者勿隐,吾不罪汝。有一宫人自言万死。玄宗深悯之,遂以嫁得诗人。仍谓之曰:我与汝结今身缘。边人皆感泣。
这个故事是否完全真人真事,并非毫无可疑——中国古代流传着好几个这类结构的故事:都是一位拥有许多女人的有力者,因种种机缘,将他的女人之一送给或还给另一小人物或弱者;结尾时,这位有力者总是要说一句温情而风趣的话(我在后面还要专门谈这类故事)。但这个故事的思想特征与其余同类故事不同,它强调了对宫女和戍边士兵这两大怨女旷夫人群的同情。即便不将它视为百分之百的真人真事,我们仍可从中看到一幅中世纪东方大唐帝国的动人场景:
首先是为边疆士兵发放的冬装,因由宫女们缝制,这就不仅仅是补充军用物资,而且还带有“慰劳”性质了。当士兵在万里之外遥想身上军衣竟是由皇宫里温柔美丽的宫女用纤纤素手专门缝制,这心理上的效果恐怕比让“前线文工团”去演出一场更胜一筹。
其次当然要注意宫女和她的诗。这位宫女在缝制军衣时,很可能陷入了类似“白日梦”的遐想之中,神游万里。由她自己的深宫永巷虚掷青春,联想到戍边士兵没有女性的生活(高级军官当然例外——“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于是决定在军衣中夹入一首自抒胸臆的情诗,看这首诗会落到谁手上。唐代真是诗歌大繁荣的朝代,连宫女(她们通常是没有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