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响,仔细将毯子固定住,索性又吩咐人端热水给他喝,程氏兄弟渐渐不耐烦起来,喝她,“不好好赶路,婆婆妈妈磨蹭什么?”
罗永城忽然道:“谢谢你,姑娘,不用再麻烦。”
他声音敦厚沉实,并不如外表是个粗鲁无礼的汉子,玲珑倒有些不好意思,也不方便回话,略点了点头便抽身走了。
一路上再也不得休息,急冲冲日以继夜马不停蹄,回到骠骑庄已是一个下午。下了马,人人疲惫不堪,玲珑瘦得远远看去脸上只余一双眼睛。他们毫不歇息,理了理衣襟,大步入齐王帐中复命。
齐王从火漆封口处取了信,展开来只看几眼,禁不住从鼻孔里“哼”一声,冷笑,“那位平将军可曾向你打听过什么人?什么消息?”
“没有。”玲珑道。
“哦?”齐王看她一眼,唇角似笑非笑,“也难怪,量他也算不到事情竟会这么巧。”
玲珑听得糊涂,抬起头,更显下巴尖尖。
“玲珑你把事情办得很好,这一路上果然没有耽搁。”齐王这些日子里似乎也清减许多,他原本秀如坚玉,现又似凝了千年寒冰,面无表情时,看得人寒彻心扉。
他清脆地弹指两记,早有下人候在帐外,听到动静立刻走进来。
玲珑奇怪,进来的是一个小孩,不过七八岁左右年纪,穿一身简单的雨前青粗布袍子,腰间束了玄丝络,容貌秀美可爱,小小的面孔像粉团里揉了蔷薇花瓣,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活泼喜人,但已经懂得些世故,进帐后毕恭毕敬地向齐王行礼。
“这是我新买的小奴巧言,进府才半个月,仍不懂规矩。玲珑,现在我把他交给你,该管该教,一切由你做主。”
“是。”玲珑越发觉得浑身不自在,管教新奴向来不是她的差事,自少相失踪后,齐王手段招招诡异叵测,她猜得他已经疑心,但如同所有的谜题,面上分明却不知根底。
于是只得带了那孩子回自己帐中,携了手问他身世来历。
这孩子想必一早已经过调理,不似寻常初入府的孩童般天真懵懂,额上还覆了柔软绒毛,眼睛却是聪明警惕,他只肯说:“我叫巧言,姑姑,我什么事情都会做的。”
他自然不叫巧言,如同玲珑本来也不是玲珑,可为奴为婢后,没有人再会保留自己的原路,曾经与将来,完全是两回事。难得这孩子年纪小小已经明白这个道理,玲珑心头沉沉地压了回忆,眼前的孩子仿佛幼时的自己,十岁时梳了柔顺的麻花辫,然性子自有主张,难学乖巧,于是十岁时便僵硬了面孔,终日里只会说:是,不是。
外头像是要下雨了,空气涨之带得人心口蒙蒙地堵,玲珑看着眼前的巧言,晶莹的面孔半仰,如污泥里开了朵白玉兰,她勉强笑,“好孩子。可惜我并没有什么事情让你做。”
三日后,齐王才派人传她,连巧言一起带过去,立在跟前垂首听命。
“这些日子你们相处得不错吧。”他微笑。
玲珑遍身恻恻地寒。记得以前齐王是不拘言笑,冷酷骄傲,旁若无人地孤芳自赏,可最近他似换了一个人,像是不得已陷入到纠葛里,不屑、无奈、勉强,打起精神应付这些人、这些事。每一个他根本都看不起,暗暗地嘲讽蜿蜒漫生,自心头涌动至唇角。他看着她,如成人陪孩子玩一个游戏,虽然心里讨厌、嫌弃幼稚,却还是一步步耐心往下走。
“傅长青已知道罗永城来了骠骑庄,他约我明日当面换人。”
“是。”
“玲珑,今夜你与巧言同留在我帐里,明天一早我们一起去。”
果然,他非要扯了她进去,这一天终究是来了。玲珑倒也不惊不忧,其实自那天给了长青纸条,她早料到会有这一天针锋相对,也许她算不到齐王的安排布置,但有了少相这子棋,纵然齐王万分不甘,满身傲气,只要牵连到了这个人,不怕他不屈身相就。
这一晚齐王迟迟不睡,他手执书卷坐于案前,心思不知落在何处。玲珑将琉璃烛灯续了又续,兽口熏炉里换了淡馨的静神香,巧言毕竟年纪小,睁大圆圆的眼候在帐口,眼皮熬不住上下打架。
玲珑看不过去,把他领到帐角的锦凳上坐下。小孩子实在累坏了,不一会儿歪了头沉沉睡过去。
夜半时齐王终于放下书,神色略略有些憔悴,他惯爱戴各色宝玉扳指,更衬出手指修长白皙,此时他便自己把十指翻来覆去地赏,慵懒疲倦入骨。
偶尔,他抬起头,看一眼玲珑。
帐里灯光晕黄,照得他眉峰如剑,所谓风华绝伦亦不过是如此。玲珑不由想起少相,亦是翩翩公子风流秀雅,这两人原都是皎皎青竹雪兰般的富贵王孙,却可惜……
“玲珑。”齐王忽然唤她。
“是。”玲珑正拈着银丝缠花簪子挑灯芯,闻声不由抖一抖,略偏了,灯芯爆了朵花。
“过来。”齐王道,声音低沉微哑。他凝视她,照例嘲讽地高高挑了眉,眸如秋水,唇紧抿成一线,夜灯下脸色苍白与唇色渐渐融为一体,五官仿佛自一大块无瑕美玉中凸透雕出。
玲珑警惕地回视他,似乎查出些不妥,但他眼神迫着她,无奈,只得移步过去,站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