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3年9月号的《潮流图样》杂志里有一个发型栏目,教读者如何打造一个时髦发髻。尽管有分步教学图示做参考,可我怎么也没法把自己的头发弄得像杂志上画的那般光滑而优雅。我上学的时候也会将头发扎成一个丸子头,可显然那对19世纪80年代的女性们来说太方便了,因此算不上时髦。一个时髦的发型需要先编几根小辫,然后将它们互相盘绕起来,最终用一把梳子全部定型。也没准还需要别的什么辅助工具吧,天知道要打造一个忤逆重力定律的冲天髻要多大工夫。我最终还是垂头丧气地败下了阵来,满头的乱发依旧散落在肩头。
然而脖子以下的部分,我已经穿戴齐全了。下午的时候,我们的裁缝送来了完工的裙子和内衣。几个小时后,凯瑟琳之前在网上一家戏服商店订购的鞋子也送到了。我帮凯瑟琳和科纳一起在内衣、裙子和鞋子的夹层里缝进了几个银色的迷你信号接收器。这样一来,我就不用担心将它们脱下后它们会瞬间消失了。这些接收器能够增强时研会钥匙发出的信号,就跟科纳装在我们的屋子周围的装备是一个道理,只不过效果相对来说要弱一些。这解答了几周以来一直在困扰着我的问题:要是某个时研会学者在考察的时候偷了张毕加索的手稿,或是塞了一大袋金币在行李中带回去该怎么办?这不只是违反时研会规章制度的问题,原来这个学者根本无法把偷来的东西卖出去。赃物一旦离开圆挂件的保护界就会自动消失,赃物的买家最终会发现自己购入的只是一个空包裹。
我的鞋子由柔软的白色动物皮制成。凯瑟琳管这材质叫小山羊皮。自从得知那皮是从小羊羔身上剥下来的之后,我不得不在穿鞋时一个劲地克制住自己不去想象制作的细节。鞋子的大小刚好,可安在鞋子上的纽扣似乎永远也扣不完,即使用上科纳做的纽扣钩也得花好长时间。
这还没完,我们还得对付裙子后背上的纽扣串。“你知道怎么做能使大家都轻松点儿吗?”我嘀咕道,“只要我去某个发明博览会上往谁的袋子里偷偷塞一条尼龙搭扣。”我从近来所读的书中了解到,自动洗碗机、果味口香糖等等发明都是在各种博览会上流传开来的。“我只消找到那个在展会上展示世界上第一条拉链的人,偷偷塞给他一包尼龙搭扣就行了。他一定很乐意改良一下自己的产品。”
科纳闻言挑起了一根眉毛。“你这话可别让凯瑟琳听到。她保准会觉得你和你外公一个德行,不该派你去执行时研会的任务。”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仿佛在命令自己别笑出来,“历史是神圣的,就像是一场远足。‘除了足迹,什么都别留下;除了记忆,什么都别带走。’”他说这话的语气既像凯瑟琳,又令人联想起博物馆的解说员。
我刚开始扣第二只鞋子上的扣子,门铃声和达芙妮的叫声同时响了起来,看来是特雷来了。穿戴完毕后,我踩着造型奇特的鞋子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图书室,开始小心地下楼。特雷坐在沙发上,正在翻阅英国文学课的作业。
他看到我后表情一亮。“哦,下午好,斯嘉丽小姐。”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裙子。裙子是绿色的丝绸制成的,难怪他会那么说。但比起斯嘉丽在电影《飘》中所穿的窗帘裁成的绿裙子来说,我的这条颜色更饱满,接近深翡翠绿。我的裙子下摆也更窄一些——对这一点我还算满意,因为它意味着我可以少穿几层又热又黏的衬裙。上身的胸衣很贴身,领口处是方的,手肘以上部分是鼓起的泡袖,手肘以下的袖子部分则紧贴着前臂,袖口镶着白色蕾丝花边。
“你把时间弄错了四十年,科尔曼先生。”我努力模仿着南方口音答道,假装拿出扇子半遮住脸,“但奉承一下女士准是没错的。”
他走到楼梯旁来迎接我。“说真的,凯特,你看上去很美。这条裙子刚好衬出了你的眼睛的颜色。”他低头瞥了一眼学校要求穿的卡其裤,“你让我都觉得穿这身来参加舞会也太随便了。”
舞会。这个词又一次提醒我还有外边的世界。现在正值学年的尾声,特雷提到过几次期末考的事,但我压根忘了校园舞会的事。在过去,我对学校举办的各种舞会避之不及,可认识了特雷之后,穿着盛装、与他在闪烁的灯光以及彩色的绉纸下共舞一曲似乎也不坏。“布莱尔坡中学的舞会……”我开口道。
“就在上周六。”特雷接过了话头。
上周六。上周六晚我所做的最刺激的事就是玩了一盘拼字游戏,和特雷组队对抗凯瑟琳和科纳。
“别摆出那种表情,”他说,“我没认识你之前,本来也没打算去舞会。虽然要是能跟你一起去舞会的话我会很开心的,可比起没有你的舞会,我在这儿过得更快乐,因为这儿有你。”
我在沙发边上坐下,耳边响起了前不久和凯瑟琳的那场谈话:“埃斯特拉和你爸爸一定在埋怨我了,为了陪我,你哪儿都不去就待在这儿,更别提我还害得你没去成舞会。”
“那个舞会我之前就没打算去。刚开始埃斯特拉是有些埋怨我,她说我嫌她丢人,不肯把女朋友介绍给她……但后来你来我家大吃了一顿后她就满意了。至于我爸,他只是一个劲地朝我坏笑,时不时无奈地摇摇头。”特雷大笑道,“你懂的,就是那种‘你们陷入爱河的年轻人’的表情……”他的声音轻了下去,我们两个一时都有些尴尬。
“总之,”他说,“等你穿着斯嘉丽·奥哈拉的裙子拯救了世界之后,我们就到外头去尽情地玩,好吗?你会跳舞吧,我猜?”
我用手肘轻轻戳了他一下。“我当然会跳舞,不过穿这裙子我可不敢。这裙子不是用来参加舞会的——不管你信不信,它其实是日常便服。”我看了看自己身上这长及脚踝的裙摆和怪里怪气的鞋子,摇摇头说道,“要拯救世界,我宁愿穿着神奇女侠的装束——蝙蝠女的也行。”
“哦哦——那我真想有机会能看一看。”特雷笑着说,“我完全能想象你像蝙蝠女一样朝反派的脑袋上飞来一踢。可要真穿成她那样,1893年的百姓估计得把你送进警局。”
“我只要别离开大道乐园就没事,”我答道,“那里头都是奇装异服。”昨天下午我们翻看了不少芝加哥展会上拍的照片,也就是所谓的“1893年哥伦比亚世博会”。虽然博览会上大多数展品都走传统路线,规规矩矩不出格,还带点儿教育意义,可最赚钱的还要属与会场相邻的那条一英里长的“大道乐园”。凯瑟琳之前日记里提到的那个巨型摩天轮也是在大道乐园里,除此之外还有不少娱乐项目。不用说,其中还包括了不少并非老少咸宜的节目——有一位名叫“小埃及”的肚皮舞女就出现在了不少照片里。这些颇具异域风情的舞女们一到晚上便开始表演,吸引了大批游客前来观看。
“没错,大道乐园会欢迎你的。”特雷附和道,“而且我相信那儿也更有趣。但照你之前说的,凯瑟琳那天可没在集市里和肚皮舞女们作伴。所以……你准备什么时候穿越?你也在担心这个事儿吧?”
我耸了耸肩。“很快就要出发了,现在就差我的软帽还没到呢。”软帽,这个词从我的嘴里说出来感觉真奇怪,“我得上楼换衣服去,这身打扮弄得我快窒息了,下次得让凯瑟琳松一松我的束腹。”
“束腹?”特雷大笑了起来。
“不——准——笑。”我向他发出警告,“我在这身裙子里头穿的衣服,比我平时一星期穿的加起来还多。”
特雷带了一张DVD来,是乔纳·希尔(1)最近的一部电影。我套上了牛仔短裤,穿上特雷在生日时送的一件T恤,上面印着“自己拯救自己的公主”字样——特雷说这穿在我身上很应景。我们下楼做了几个花生酱三明治,又拿了一大包爆米花在看电影的时候吃。我很高兴能够从十九世纪末的繁文缛节中暂时逃离出来,过上几个小时的二十一世纪新生活。我也暗暗庆幸能有个借口暂时将即将到来的行动抛到脑后,不再烦恼今后可能发生的事。或许凯瑟琳说的没错,我应当珍惜当下,权当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没有必要和特雷讨论这段终将结束的感情,那只会把他的情绪也搞成一团糟,而那又能改变什么呢?
特雷的英国文学课作业要求写一篇关于阿道司·赫胥黎的论文,于是刚过了傍晚时分,他就起身准备回家了。“我晚些时候会上网来找你,”他说,“你说你读过《美丽新世界》了,对吧?”
我点点头。
“太好了。等我写完论文后,你得帮我看一下我写得像不像样。”他有些担心地看着我,“你今晚比平时话少,凯特。累了吗?”
“有点儿吧。”我答道,低头看着自己的脚。
“那我现在回去正好,你也能早点儿休息。”他在门廊上给了我深深一吻。我看着他朝人行道走去,他的车就停在那儿。“明天见。”
我微笑着目送特雷离开,仍然在回味刚才那个甜蜜的长吻。我关上门,正准备上楼去图书室,却看见他的文学课本还在桌子上放着。我拿起书,仔细确认了圆挂件确实挂在脖子上,然后冲出家门。我跑出大门的时候特雷的车刚开走。我挥舞着书大声喊他的名字。车尾的刹车灯闪了一下,我以为他听到了我的叫声或者从后视镜里看到了我,却发现他只是在转弯的时候减缓了速度。
我刚要进屋给他打电话,突然有人出现在了我身后,仿佛是从空气中冒出来一般。他抓住我的左臂,猛地向后抬起反按在我的背上,我感到一阵生疼。我的第一反应是进行自卫,就像训练时一样扭过身朝他一踢,趁他失去平衡之际拿起厚厚的课本砸他的头——但我紧接着感到他的另一只手伸进了我的T恤里,他的手指牢牢钳住了时研会钥匙。我身体一僵,不敢再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