聘娘只微微一笑:“好。”
然后轻轻一叹:“不提难道就没有人知道了吗?”
耿苍怀一笑道:“不错,这世上怕还没人知道我在芜湖还有一个于交好友,更不会有人想到我会把一个小钦犯藏到这里来。”
他生性严谨,这一句话也就算是玩笑了。
聘娘却在看着耿苍怀,没有说话,唇角却隐隐现出一丝苦笑。
她不即刻开口似只是不想惊破这江湖汉子难得的一刻平静心情。只是随口笑道:“快中午了,你们肯定也饿了,快吃饭吧。”
近两月来,不管耿苍怀还是小六儿,只有这顿饭吃得最香。
因为都是家常菜,但难得的就是这“家常”两个字。吃完饭,耿苍怀看着聘娘忙碌的身影,心中苦苦一笑——“家常”两字好温馨,自己是不是也该静下来了,在这个江城小巷中,置一处薄产,好好住下来,操上一份平常的活计,过上一段居家的生活。
碌碌江湖大半生,耿苍怀有时细细回想,只觉自己这一生真的一事无成。他知自己的心太软,道义感太强,不可为、不忍为与不屑为之事太多。有时他回想起二十出头热血沸腾,以天下事为己任的年纪,不由会涩涩地想:这二十余年,自己究竟干了些什么?威不如袁老大之令行天下;壮不如易杯酒之独撑淮上;势不如楚将军;勇不如梁小哥儿;阴险卑鄙更不如李若揭之护卫九重。甚至后生小子如毕结,也可纠结起一派人马弄得个风生水起。这些人无论善恶,但毕竟都是可以一己之力干预天下大势的英雄,自己却算是什么?
“妇人之仁”——耿苍怀对自己有这么一句近于否定的评语。年过四十后,他才终于苦涩地发觉:自己是不适合做大事的。
他为此苦涩,但如毕结所倡的‘反袁之盟’该是大事吧?耿苍怀却无论如何也不能以道义相妥协。他明知欲成大事,必善妥协。连袁老大的功成名就也是以无数次妥协退让换来的。——起码荒唐如冯小胖子、靡费如尉迟恭之辈得以名列缇骑,就不会是袁老大的初衷。
可耿苍怀虽为人仁恻,生活中可以退让处他往往主动谦退,但他无法象很多“豪杰”那样以别人的性命来妥协,那会是他最不能接受的道义上的妥协。
可不妥协又如何呢?这二十年来,寸功未成,枉负声名。所成也不过就只是这一身功力还算日益深湛吧?可以毫不自惭地列入江湖绝顶高手之名场。“通臂拳”炉火纯青,“块磊真气”已达一崭新之境,而自己所精研的“振臂一呼,千峰回响”的“响应神掌”也已臻于神妙。想到这儿,耿苍怀心中还略有安慰。
——但纵是功力再深,不能干预世事,不能福延天下又有何用?
这个念头一直是耿苍怀心中之痛。也许就是为了这个,他才会年复一年地在江湖风尘中劳碌奔走。但他这一生都花在了“小事”上:救一个投井的被欺孀妇,惩罚一个乱发淫威的乡间小吏……这些事,对于他并不比拯万民于水火,杀高官恶吏于庙堂大殿为小。
也许,这就是他成不了‘大事’的原因。又也许,还有一个原因:他知自己不能静下来,如果自己一静下来,他不知该怎样面对聘娘,也不知该给她和给自己一个怎样的结果。
他总是不自觉地在聘娘的小楼里把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些事想起,宛如自浴、宛如洗心。出神良久,他才发现聘娘正在自己身前三尺处站着,一双眼微微哀伤,有些关切地望着自己,手里拿着一封质地粗糙但没有题签的信封。
耿苍怀一愕惊觉,不好意思地笑道:“站了多久了?不好意思,我好象睡着了。”
聘娘淡淡一笑,说:“这儿有封信是给你的。”
耿苍怀一愣,这儿怎么会有信给自己?难道是聘娘有什么不好当面说的话?但这不似她平素为人。
他接过信封,心中疑惑重重,顿了下才把里面的信瓤抽出。只见一张八行笺上,力透纸背地写着几个字:
耿苍怀兄:
近日舍弟与阁下困马集一晤,得益良多。
闻另有骆兄在座,年少高拔,剑气凛人,故愚下甚渴一见,以聆清教。烦耿兄代为传言,以求一晤如何?
冒昧相扰,不胜惶恐之至。切切。
袁辰龙敬上
耿苍怀一下从椅上弹起,疾声问:“这信你是怎么收到的?”
聘娘道:“三天前,我一早起来,下去吃饭。那期间,我和伴姐儿都没上来过,就守着楼梯口。等上来时这信就有了,放在那个绣架上。我真不知他们是怎么进来的。”
说着,她叹了一口气:“看来,他们是一早就料到你会来了。”
她抚了抚小六儿的头:“你还说他们不会猜到。”
她的语意浅浅带笑,但其实已隐约感觉其中潜藏的杀机无限。
耿苍怀却一握拳。然后,就发觉窗外有人。他不动声色,缇骑——今日他总算明白了缇骑倒底是如何的无孔不入。
他看着信笺上那个“袁”字,想起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的脸,那就是袁老大。十年之前,自己与他也曾数度相会。对袁老大的武功修为、果决善断,耿苍怀口中不说心中也是佩服的。
但袁老大——你就能一直都这么耳目灵敏,洞烛先机吗?
那袁老大信中的语意若凌厉、若温和,阴阳难测,耿苍怀也不知其用心所在。他思忖了。,窗外那人还在,耿苍怀于呼吸之间已听出那不过是个小角色。暗想:看来,袁老大也不想太过张扬,大概也料到了有人会借骆寒出现之机大做文章。俄所以希望自己传话,与骆寒暗中一见,单打独挑,将事情解决,而不想闹得轰传江湖。
耿苍怀正自沉思,窗外人忽道:“耿大侠,请放心,贵红颜知己和小六儿我们都不会碰,也不会知会李若揭——那是他的案子,不关缇骑的事。但我们袁老大所烦请之事,务请用心。芜湖城东正有武林大会,阁下何不前去一看,也算凑个热闹。”
话未说完,那人人影已杳。
耿苍怀并未追出。他知那人不过是个小角色,所知不多,追上也无益。
他似甚信任袁老大这个承诺。有了这话,心下略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