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版序言:“精神界战士”谱系的自觉承续(4)
摩罗,以及他的同伴,正是以这样的姿态与方式,发言了。
首先要“追问前提”(这也是摩罗的命题),即对长期支配着人们(首先是自己)行为的,似乎具有天然合理性的,因而无须(也不容)置疑的前提性的观念提出挑战,追问其合理性。他问:“人究竟该为尊严活着,还是该为使命活着?”(《咀嚼耻辱·耻辱的心灵》)。他又问:“倘若一个生命的最高意义就是为国家牺牲自己,那这样的国家究竟是合法的还是非法的?是合道的还是非道的?是合德的还是非德的?是该享祭的还是该献祭的?”(《什么是写作》)如摩罗自己所说,这是“从理所当然中看出荒谬,从司空见惯中感到惊讶”,这也是“重新估定价值”,要走出被神圣化了的虚妄。但却要触犯制造虚妄、并使其神圣化的利益集团的利益,更会触怒习惯于虚妄,精神麻木的多数。因此,这觉醒者的追问,便先天地带有悲怆的意味,这是我们在摩罗的文章时,可以时时感受到的。
所谓虚妄就因为违背常识(常理),“追问前提”其实就是要“回到常识”,摩*脆把他的(以及朋友们)要做的事,归结为“言说常识,宣示常识”。这又是一个摩罗的命题,说的是大实话,却让人备感悲凉。因为我们今天(或者说半个世纪以来)所面临的始终是“常识的沦丧”,我们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牺牲了那么多的人,都是源于忘了常识,或有意地抛开常识,去另立什么违背常识的“真理”。当年的鲁迅,如今的摩罗们,费尽口舌,说的尽是常识。比如,人活在世上,“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革命是要人活,而不是要人死”(鲁迅语)等等;比如,“人至上,人高于一切,人是直接目的,人是终极目的”(摩罗:《咀嚼耻辱·反叛非人》),等等。理论家或许会认为这些观点毫无新意,且已落后,不够“先锋”,更可以列举各种更为高明的新说;这些我都相信,但我认定的却是一条:这些常识在中国真正落实,还会有诸多阻力,还要费很大的劲。只要现状如此,摩罗的“言说常识,宣示常识”的命题就始终有意义。而且我相信摩罗的话:这仍然需要“人格力量,道德勇气”,“认识了常识并且说出常识,与认识了常识而不说出常识,二者的区别决不在于说与不说,而在于人格境界和精神自由上有天壤之异”。也还是摩罗说的好:“在自由的时代,每一条常识都只是一个简单的陈述句。可在某些特殊的状况中,由于常识和事实本身一样令人恐惧,说出常识往往成为一种壮举。透过把微弱的呢喃,我感到一个强大的自我正在悄悄生长。这个自我不想淹没于外部世界之中,而是要超越于外部世界之上”。
我们所面对的正是这新一代的“强大的自我”,他们热切地追求个体的精神自由,同样热切地追求全人类的物质幸福与精神自由——他们早已宣布,“只要还有一个人处于煎熬之中,就是我们全人类的耻辱”,“爱一切苦难的生灵,并和他们一起解除生存的煎熬”,这是“唯一的选择”。作为本世纪精神界战士谱系中的后来者,他们已经认定要与一切奴役人(使人非人化)的制度、思想、观念作不妥协的反抗,他们深知自己所追求的是最基本的,也是“最深层的人性的需要与历史的需要”,因此时刻准备着“战斗后的失败”,并且正在磨炼自己对“大孤独、大诽谤”的承受力。他们当然有自己的弱点与不成熟之处,但正是他们自己在时刻无情地批判与反省着自己。在我看来,他们的真正力量与希望也正在这里。——我从摩罗的思想随笔中看到了这一切,自是感到十分的欣慰。我知道,还有更多的年轻人在作着不同于摩罗们的选择,也自有自己的价值。在这世纪之末,有越来越多的人,特别是年轻人,在经历了大绝望以后,又在进行新的思考,新的追求,新的探索,或者说,他们正在“从头开始”。对此,应该给予关注,给予支持,这是我们这些经历了无数的失败、挫折,并已无力重新来过,又仍对未来中国与世界抱有希望的年长者,所应作与可作的“最后的工作”——我因此而欣然为摩罗的的第一本文集作序。
1998年 8月30日深夜12时写毕于燕北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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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版序言:我们是需要自审的一代
(作者:摩罗)
从《耻辱者手记》到《中国站起来》有多远?
1998年,《耻辱者手记》刚刚出版,在读者中受欢迎的程度,颇出我的意料。往后的几年,常有朋友向我打听,哪里能买到《耻辱者手记》。有时候在社交场合,我会遇到某位年轻朋友,很隆重地向我表示感谢,说在他上大学的时候,《耻辱者手记》曾是他最重要的启蒙读物之一。
在出版销售的第一波热潮过去之后,我对这本书就慢慢冷静下来。后来遇到读者朋友的称道,我也常常颇为忐忑。因为我觉得,这本书所给予读者的东西太少了,真正是“卑之无甚高论”啊。去年初,在南昌的一家酒店里,几位老朋友依然在表示对《耻辱者手记》的厚爱。北行的火车启动以后,我向这几位刚刚在候车室里跟我挥手告别的朋友发短信致谢,其中一位朋友在回复短信时再一次强调,你怎么敢那么轻慢地谈论《耻辱者手记》,那本书处处都在张扬屈辱者的尊严,那是一种抗争者的尊严。
关于《耻辱者手记》,十年来这是最为打动我的一句评价。我没有回复这条短信,我感到也许我真得好好想想《耻辱者手记》的价值。这一年我一边写作一边不紧不慢地琢磨着那位朋友的意见。
最近《中国站起来》的出版,让我再一次集中思考《耻辱者手记》的内容与主旨。《中国站起来》虽然受到一些新读者的欢迎和称赞,却遭到《耻辱者手记》许多老读者的抵制。网上和报刊上批评《中国站起来》的,绝大多数都是用《耻辱者手记》压《中国站起来》。他们的基本句法是:《耻辱者手记》的作者演变为《中国站起来》的作者,摩罗已经堕落了。
为什么在我自己看来十分自然的思想发展,在读者和媒体看来却如此突兀,竟至于被一些报刊描述为“今天的摩罗在虐杀昨天的摩罗”、“摩罗清算摩罗”?《中国站起来》的作者与《耻辱者手记》的作者之间,究竟横亘着一些什么东西?或者说,最近13年来,我的知识和认识,究竟增加了一些什么?
用最简单的方式表述,这些年我做了一件事,补充了一种知识,有了一个发现。
一件事:我选择江西丘陵地区、河北平原地区、内蒙古黄土高原地区等三个不同地区,对那里的乡村文化进行了一些田野调查。乡村社会既是中国的底层,也是全世界的底层。我的调查完全是参与性的,在他们祭祀祖先的活动中,我是祭祀者而不是访问者。在他们隆重的葬礼上,我是戴着孝花跪在地上对陌生死者行大礼、并到礼簿上登记礼金的凭吊者,而不是外来的旁观者。
我完全沉浸在乡村文化的人情美和神圣感之中,充分理解这种文化和持守这种文化的底层社会的正当性。所谓愚昧,所谓迷信,不过是另一个阶层、另一个种族的人出于傲慢与政治需要,对他们所作的主观描述。另一个阶层、另一个种族通过对底层文化正当性的否定,必然地通向了对他们政治权利和经济利益的漠视与否定。
一种知识:我在阅读人类学著作时,从英国学者达尔文和普里查德的文字中,发现了西方在非洲和南太平洋地区进行殖民屠杀的蛛丝马迹。我觉得这是我了解人性、了解西方种族的一种重要方式,于是我马上中止了人类学的学习,转而研究起殖民史来。这是一个开眼看世界的过程,所看到的东西,跟中国学者称道林则徐睁眼看世界所关注的东西大不一样,跟五四一代建构的世界图式更是有天壤之别。
以前阅读中国近代史时,对西方在中国的殖民表现也有所了解,但是我像与我同龄或长我一轮的许多中国读书人一样,将制造那些悲惨故事的责任都推给*的满清政权和愚昧的义和团,极力维护西方侵略者作为文明传播者和现代化推进者的正当性。可是,当我读到西方人在美洲、澳洲、非洲、印度进行掠夺和屠杀时,已经无法以满清和义和团作为替罪羊敷衍过去。这个契机让我对于中国近代史、中国民族性以及西方种族的性格,能够重新打量和认识。
也就是说,我上学以来所学的所有历史知识,因为这些新知识的介入,而不得不进行一次重组,以前的知识给我建构的世界图式,因为这些新知识的介入,而发生了颠覆性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