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点整,艾德顺着台阶从海滩回到高高的礁岩上。上台阶的时候,他所有的毛孔都淌着汗水,身体被太阳烤得滚烫。海滩上没有树荫。他像往常一样,穿过一段树林,兜了个小小的圈子,尽量不让那些已经来平台上喝咖啡的客人看见。
“为什么,为什么,你到这儿还为了什么?”他不断小声嘀咕着,光着身子蹲在洗碗间黏糊糊的地上,让清凉的水顺着脑袋和脊背流下。他呆看着两个池子之间的缝隙,他的身影映在不锈钢水池上,池子里还泡着刀叉——之后,他才看见了那双脚。脚和腿从水池下面伸出来,一动不动的,像死人的肢体。艾德用来给身体降温的水顺着地面的走势,正好朝那个方向流过去,拦都拦不住。艾德吓了一跳,赶紧道歉,其实就是对着那双脚结结巴巴了一通。那是克鲁索的脚,他觉得是。
水池的下水管口离瓷砖地面有一个巴掌的距离,水哗哗地朝盖着篦子的下水道口倾泻而下。如果不想蹚着腐臭黏稠的洗碗水干活,就必须不时清理积在篦子上的食物残渣。克鲁索把这叫“除草”,这个活儿比“罗马人”更不招人喜欢。艾德不明白克鲁索为什么这样一声不吭地躺在水池子下面。说不定他根本没有发现自己,那自己就还有机会偷偷溜走。艾德正想着,听到一声响,那双腿的主人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同样赤身裸体,像个土著,气势威武,黏滑的身体闪闪发亮,右手提着他的大砍刀,其实是一把大菜刀,左手举着盖下水口的篦子,上面晃晃荡荡,粘着一条一米多长,黏糊糊的东西。他的胳膊上淌着一丝血,屋里有股让人难以忍受的气味。
“这个时间挺长了,可能有四个月,所以得多点耐心。”克鲁索一边解释,一边看着手里那条黏糊糊辫子一样的玩意儿,就好像那是他已经追踪了很久的什么活物一样。那东西越往下越细,到尾端已经成了一股细细的灰色水流。克鲁索的样子看上去,应该怎么形容呢,看上去斗志昂扬。他是一个斗士,远古的猎人,外表棱角鲜明,高大异常,体毛浓重。
“你在流血。”艾德说,终于找到可以说的话头,他松了口气。
克鲁索扔掉刀子,轻轻的一声“扑通”,水溅到了艾德脸上。狩猎的工具慢慢地朝盖在水池底上的那堆铝制刀叉沉下去,刀叉闪烁着淡淡的光,像宝藏,但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打算拿起它。然后,他把淌着血的胳膊伸到水池上方,看着艾德的眼睛。这是探寻的目光,来自过去的某些时代的目光,那时候,他们还跟印第安人一起住在帐篷里,或者作为某个团伙的成员正制订抢劫计划,必须严格保密。这是交托秘密的目光。
伤口不深。艾德仔细清洗那条胳膊,抹掉皮肤和汗毛上的血迹。从大辫子淌下的冰凉黏液滴在他的脚趾缝里,但是他并没有动。克鲁索心安理得地接受艾德的服务,这种态度对艾德仿佛魔咒一样,让他感到莫名的舒坦,但他自己无法解释。这并不是因为他们赤身裸体,当然也不是因为艾德看到了克鲁索的阳具,而是因为克鲁索对他的信任,是他对克鲁索的用处。
那个辫子样的动物一定很沉,它在克鲁索高举的胳膊下轻轻颤动,克鲁索的胳膊在抖。这东西就像是一只两栖动物,或者两栖动物的幼虫,马上就要变成一只巨大的癞蛤蟆,要用自己黏糊糊的脊背顶开篦子,趁他们干活儿的时候咬他们的小腿肚子。
“铁锹放在地下室门口。”克鲁索说。这次他的声音太近,近到那个句子只是一阵嗡嗡声,艾德不得不把那些词重新摆好,然后一个一个理过去。
“铁锹。”克鲁索已经在重复了,大大的牙齿闪闪发亮,好像努力要表达得更加清楚。不过听上去跟他说“咖啡”或者“咖啡碟”没什么两样。克鲁索不是野人,他完全不同于野人。他光着身子站在洗碗间里,牵着一只陌生的动物。克鲁索很耐心。
“在——地下室——门口。”艾德一边重复,一边抓起一条擦碗布围在腰间。
他们把两栖动物埋在比较靠边的地方,但并没有离开克鲁索所谓苗圃的范围。克鲁索围着一条粉红色的旧“罗马长袍”。他说这是全世界最适宜蘑菇生长的地方,“四种蘑菇,还有八种不同的药草”。然后他就开始演示怎么用树枝把那个两栖动物从篦子上敲下来,怎么用力把篦子朝树干上扔(是一棵专门的树,艾德看到了树皮上的伤痕),一直到缠在盖子上的那些剩余的脏东西全都被磕出来,等等。
艾德第一次觉察到克鲁索说话时带口音。他把“是”说成“斯”,把“人”说成“仍”,他说“经藏”(经常),有事情“发僧”(发生)。是士瓦本[1]地区的口音,部分是,实际是各种口音的一种古老混合体。他很少带出这种口音,只在不留心的时候才会。
艾德干得很卖力。挖坑的时候,腰上的擦碗布松了,他让布顺着伸开的腿滑到一边的草地上去,但手并没有停下来。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非要这样。他也感到害臊,但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用光脚把铁锹板踩进沙土地里很疼,也很困难,艾德试着用脚后跟,一下一下地使力,他知道怎么用铁锹。克鲁索正在拔草根,并用手把沙子弄到一边去,他也应该能看出这活儿很困难,不过现在重要的是干完要干的事,不要显得无能。阳光晒着他的阴茎,睾丸用自己独有的可笑方式模仿着挖坑的动作。
最后,克鲁索拎起两栖动物放在坑里。直到这时艾德才注意到:无数显然属于人类的长长的毛发让那团灰色的黏糊糊的东西仿佛长出了血管,像刚刚剖出的器官上网状的血痕。其中有在午后阳光下闪着白光的金发,也有黑发,红发。艾德迟疑了一下,觉得就好像是奉命埋葬什么活的东西,活物(他母亲的说法),但克鲁索说了声“锹”,于是艾德把沙土覆在了那个两栖动物身上。
接下来是短暂的沉默,波涛声在沉默中响起,先缓慢,然后迅猛,震耳欲聋——一架灰色的喷气式飞机低低地从荆棘岩上掠过。“这里是自由循环一圈后的终点。”克鲁索喊道,像是准备念悼词,他的声音淹没在嗡嗡声中。“我们让人与自然间的物质转换回归原始族群的根。”他穿着粉红色的罗马长袍,看上去就像早餐桌角落里那张照片上克劳斯纳的创始人,只是缺了猫和驴,但至少还有艾德。艾德正弯下腰,想尽量迅速、不动声色地从地上捡起自己的围裙。
回克劳斯纳的路上,克鲁索说起荆棘岩上一个史前的巨石坟墓,还有历经三千年依然能够辨认出来的火堆遗迹,就在斯万提山上,那座圣山,某位国王的宝座……克鲁索说“贵王”(国王)。他毫不费力地让自己的步伐适应了宽大的罗马长袍,步态中有股古罗马护民官的庄严,而艾德却得不断把擦碗布扯正,他的腰一点挂不住那块布。
“黑洞。”克鲁索一边说,一边顺着克劳斯纳山墙外的一段台阶钻进地下。起先艾德看不见他,接着,一盏白炽灯亮起,陶瓷底座的灯悬在两个铸铁的自动循环锅炉中间。灯泡的玻璃罩子上落满了煤灰,灯光照在一堆碎煤饼上。“门边上没有开关,你得先摸黑走到炉子前面来。”一阵窃笑声,不过也可能是艾德的错觉。米格战斗机的轰鸣声还在他的耳朵里,他冷得发抖。
炉子对面放着一排大小不一,破破烂烂的柜子。“我们的军需柜,”克鲁索大声说,“还有这儿,档案柜!”他把一条花格裤塞到艾德怀里,裤子很薄,用一根布条当腰带,哑巴罗尔夫和厨师迈克穿的就是这种裤子。按说艾德不会愿意当着克鲁索的面换裤子,可他现在就这样做了。如果说他有什么能力的话,那就是这个:他能够感觉到别人想要自己做什么,他能感觉到别人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他有时候会特别清楚,他能理解,只要愿意,他也能照办。也许这是一种补偿,补偿他身上缺少的某种能够让人们相互靠近,成为整体的东西。
第一条裤子太大,第二条和第三条穿在身上,也让艾德看上去就像穿着小丑裤子的小矮人。这个步骤的名称是试穿与穿新装。鲁滨孙·克鲁索的星期五穿上了他的羊皮裙。找到合适的裤子后,克鲁索把一件长长的白色厨师外套放在艾德肩膀上。艾德感到了克鲁索的目光,里面充满好感。
“我想请你做件事。”
那些衣服上一股霉味,边已经被煤烟熏黑了。艾德有些犹豫是不是要穿,但同时他又有种被嘉奖的感觉——因为忠诚的付出?或者应该怎么说?外套下面的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件事对我们完成这里的工作非常重要。你看你能不能接手这两个炉子中的一个。清早6点钟就得生炉子,我们的房屋管理员总是忘。你知道洗碗间里如果只有冷水会多困难,基本就没法……”
克鲁索介绍炉子和黑洞里各种陈设的时候,艾德眼前浮现出住在日耳曼语言学院花园小屋里的那个房屋管理员,堆满一地的酒瓶,他还仿佛看见了车站旅馆的房屋管理员,正猫在地下室里,往小木头块上烙数字,他仿佛看见了克劳斯纳的房屋管理员艾柏林(他到目前为止还没见过这个人),醉醺醺地倒在床上,在岛上的某栋房子里,那里还住着他的母亲。艾德的眼前还闪现出自己的样子,就像上体育课一样,世界上所有的房屋管理员都按大小个一一登场,他排在最后面,头顶上标着“清晨六点”。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这个地下室成了他的窝,他的藏身处,非常安静,远离喧嚣。在一个堆放饭馆旧家具的角落里,他找到了一张非常小的桌子和一个吧台凳。他把这两件家具搬到外面,刮掉霉斑,然后在太阳底下晒了两天。桌子放在他的窗台底下正合适,一个不好的地方是它散发出的那股忧郁的气味(朽味儿,煤味儿)。艾德把吧凳的腿儿锯短,但桌面还是太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