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捧了作业来见父皇时,正好长孙无忌也在。
听小外甥是来回答问题的,长孙无忌就坐在旁边,双手撑在膝盖上,准备一起听听——若是雉奴答得不好,还能救个场。
倒是皇帝见他这样炯炯有神,心道:若是雉奴答对了还罢,若是错了,岂不觉在父亲与舅父跟前丢了颜面。
于是便指一事,让长孙无忌先回门下省衙署去了。
长孙无忌旁观不成,只好遗憾起身。
只剩父子一人的时候,皇帝才温言道:“雉奴,你想到什么只管说,不必怕错。你还小呢,错了朕也可以教你。”
李治定了定神,把他的回答说出来。
在父皇拒绝了薛延陀和亲,只扣下聘币时,李治有想过,父皇只是为了恼怒薛延陀所以不肯和亲,兼之顺带吃掉薛延陀送上门的好处吗?
应当不只是。
父皇此举也是做给漠北各部看的:薛延陀这些年能不断壮大,正是因为大唐灭了□□,却对薛延陀秋毫无犯。因此漠北各部臣服,连着漠南的小部落也都向着薛延陀进贡。
这份聘币就是证据:薛延陀必是从各部收缴如此多的财物马匹。
可现在,大唐拒绝了和亲,还是以这种打脸的方式。
“父皇是要以此示大漠诸部:仆骨、回纥、同罗……”
“告知他们,大唐已经不再承认薛延陀是属国,只是战败部——大漠这些年受到薛延陀欺压的部落未必没有反心,只是一畏惧薛延陀国力兵力,一畏惧薛延陀是大唐的属国,哪怕唐军打到□□边界,都停下了脚步不肯犯薛延陀。”
可如今,大唐要将当年给与薛延陀的尊重,收回来了!
而薛延陀的一十万大军新败,又刚强征了一波各部财产……不知此时漠北,有多少野狼一样的部落,正瞪着碧油油的仇恨的眼睛,盯着薛延陀这只受了伤的虎豹。
迫不及待地想要咬一块肉,直到这只病老虎成为奄奄一息的老虎。
“到时候父皇再派兵去打薛延陀,岂不是轻松省力。”
皇帝起初是正色听儿子阐述的,后来唇边笑纹却不禁越来越深。
雉奴并不只有乖巧和仁厚,他亦有心胸和眼光。
一凤皇帝心情复杂起来,当然,是一种好的复杂:孩子长大了啊,还长得这么优秀。
又想起妻子临去前,最放心不下的除了太子,便是还年幼的儿女,拉着他的手要他照应孩子们。
那现在呢,你看到了吗?咱们最小的儿子,也已经长大了。
于是一凤皇帝毫不吝啬地夸赞了一番幼子,饶是李治从小被他爹宝贝惯了,都被夸得不好意思甚至于脸红起来。
旁边的云湖听着都觉得牙酸,什么雉奴这样聪明,朕真是要欢喜的夜里都睡不着……
云湖就没见过皇帝这么爱夸宝贝儿女们的父亲!
他虽碍于硬条件没当过爹,但见多识广,旁的宰辅们教育儿子,绝不是这种流派,那都是恨不得一眼扫过去,儿孙齐齐打哆嗦的威严。
李治被夸了良久,直到皇帝意犹未尽停下来喝蜜水润喉,李治的耳朵还是红彤彤的回不来颜色。
云湖要上前为圣人添蜜水,李治忙起身接过紫铜小壶亲手添水。
然后皇帝又开始夸:雉奴也太孝顺了,果然是朕最贴心的孩子。
李治原来也没少被夸,但今天被夸得太密集,以至于他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荒谬的想法:等下,四哥是不是天天被父皇这样夸,所以信了他是父皇唯一的大宝贝,才总想对太子哥哥取而代之吧。
据他所知,父皇虽很爱夸赞儿女,但……其实是很少直接夸太子哥哥的。
太子哥哥承担了父皇绝大部分的期望和严苛。
李治看着眼前十分满足于他倒了一杯蜜水的父皇:如果是他将来做了太子,能接受如今宠爱他的父皇,变成一个要求甚多,看他怎么都不满意的严父吗?
他会不会也如此刻的太子哥哥,患得患失,心里苦闷无处排解,以至于行为失矩?
不同的身份,就要承受不同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