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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的女人(第1页)

阿丽娜·雷耶斯的日记

一月十二日

昨天晚上又是这样。我厌倦了手镯、空谈、粉红香槟和雷纳多·维涅斯的脸。哦!那张脸,像一只咿咿呀呀的海豹,一张穷途末路的道林·格雷画像。薄荷糖的味道、布吉舞、哈欠连天筋疲力尽的母亲(她跳完舞回家睡觉,筋疲力尽,昏昏欲睡,迟钝痴呆,和平日的她迥然不同),我睡了。

开着灯、吵吵嚷嚷、妹妹衣服脱了一半,喋喋不休地通报时事新闻,诺拉说在这种环境里她一样睡得着。真幸福!告别白天的走动和喧闹,我关上灯,停下手,脱衣服。我想睡觉,我是一口轰鸣的钟、一阵浪、一根把小狗拴在女贞树上,而它整夜想从中摆脱的链子。现在,我躺下睡觉……我要背诗,或者想有a的单词,有a和e的,有五个元音的,有四个元音的。两个元音一个辅音的(ala,ola),三个辅音一个元音的(tras,gris),然后又回头背诗;月亮穿着晚香玉的裙撑来到锻炉旁,小男孩看着它,小男孩盯着它看。三个元音三个辅音交替出现,cábala,laguna,animal;Ulises,ráfaga,reposo.

时间就这样过去:四个、三个、两个,再后来是回文。简单一点的:saltaLenínelatlas,和amigo,nogima。复杂优美一点的:átale,demoníacoCaín,omedelata,和Anásusótuauto,Susana。要么就玩有趣的拆拼词:SalvadorDalí,AvidaDollars,和AlinaReyes,eslareinay…后面这句真美,因为它没说完,它意犹未尽。因为王后和……

不,太可怕了。可怕的是句意指向并非王后的人,指向晚上我会再次痛恨的人。那个叫阿丽娜·雷耶斯的人,她不是拆拼词游戏中的王后,她也许是任何人:布达佩斯的乞丐,胡胡伊家境贫寒的学生,克萨尔特南戈的女佣。她在任何遥远的地方,她不是王后。可她的确叫阿丽娜·雷耶斯。所以,昨天晚上又是这样,我感觉到她,我恨她。

一月二十日

有时候,我知道她冷,她在受苦,有人打她。我只能恨她入骨,痛恨把她打倒在地的那些手,也痛恨她,更痛恨她,因为有人打她,因为有人打她,她就是我。唉!我睡觉、裁剪衣服、接待妈妈、给雷古莱斯夫人或里瓦斯家的男孩倒茶时没那么绝望。于是,我不那么在意了,不过是我和我之间个人的事。她的不幸,我愈发地感同身受。她在千里之外,孤身一人,可我的感觉是如此真切。让她受苦吧,让她冻着吧。我在这儿忍着,相信能帮到她一点儿。好比为尚未负伤的士兵包扎绷带,提前帮他缓解伤痛,也是一件愉快的事。

让她受苦吧。我亲了亲雷古莱斯夫人,给里瓦斯家的男孩倒了杯茶。我闭口不言,内心默默忍受。我对自己说:“我正走过一座结冰的桥,鞋破了,雪往里渗。”我并非什么也感受不到。我只知道确实如此。就在里瓦斯家的男孩接过我给他倒的茶,摆出完美傻冒表情的这一刻(不过,我不知道是否正好是这一刻),我在某地走过一座桥。我忍得很好,置身于这群毫无意义的人中间,我孤独,我没那么绝望。诺拉昨晚傻瓜似的问我:“你怎么了?”是她怎么了,远方的我怎么了。我坐在钢琴前,诺拉准备演唱福雷时,她一定遇到了可怕的事,有人打她,或是她病了。路易斯·玛利亚把肘撑在三角钢琴的末端,琴盖开着,我无比幸福地看着他,他小狗似的脸也高兴地看着我,希望听见琶音。我们俩近在咫尺,彼此相爱。如果我正在和路易斯·玛利亚跳舞,正在吻他,或正在他身边,却在此时感受到她的最新情况,那会更糟。因为那个我,远方的我,并不招人喜欢,那是我不招人喜欢的一部分。路易斯·玛利亚和我跳舞,他的手扶着我的腰,像正午的热气、浓浓的橙味、细竹的清香那样一点点往上挪。与此同时,有人打她,我觉得挨打的是我,雪渗进我的鞋子,我怎能不心碎!我受不了,非得跟路易斯·玛利亚说自己不舒服。湿,雪天的湿。我感觉不到雪,雪正渗进我的鞋子。

一月二十五日

当然,诺拉来看我了。于是,有了下面这一幕。“亲爱的,我最后一次求你替我钢琴伴奏。上次我们可出了大丑。”我怎么会知道出了大丑?我尽可能地给她伴奏,我记得悄悄地听她唱。您的灵魂是精心挑选的风景……我看见自己的手在键盘上,似乎弹得挺好,老老实实地替诺拉伴奏。路易斯·玛利亚也在看我的手,可怜的路易斯·玛利亚,我觉得他看我的手,是因为他不敢看我的脸。我看上去一定很怪。

可怜的小诺拉,请别人给她伴奏吧。(这越来越像是一种惩罚。如今,只有自己临近幸福或正当幸福时,才会感受到远方的我。当诺拉唱起福雷,我会感受到远方的我,我只会恨她。)

晚上

有时是柔情,对并非王后、远方的她一种突如其来、必须涌出的柔情。我想给她发份电报,寄份邮包,知道她的孩子们一切都好,或者,知道她根本没有孩子——我觉得远方的我没有孩子——她需要安慰、怜悯、糖果。昨天晚上,我在想电报发什么内容,定什么接头地点,就这样睡了过去。我周四到,空格,在桥上等我。什么桥?思绪转啊转,转到布达佩斯,认为自己是那个布达佩斯的乞丐,布达佩斯应该既有桥,又有雪。于是,我在床上挺得笔直,差点放声号叫,差点跑去叫醒妈妈,差点把妈妈咬醒。想想而已,还不易说出口。想想而已,如果我心血来潮,可以即刻动身前往布达佩斯。或者,胡胡伊,克萨尔特南戈。(我翻到前面,把这些名字找了出来。)不行,去三溪市,神户市,迈阿密同样不行。只有布达佩斯,只有那里天气寒冷,在那里,他们打我,羞辱我。在那里(我梦见了他,只是个梦,可它暗示着失眠,和失眠如此之近),有个人叫罗德——或埃罗德,或罗多——,他打我,我爱他。我不知道是不是爱他,可是我由着他打,日复一日地由着他打。这么说,可以肯定,我爱他。

更晚一些

全是假话。是我想出了罗德,或用任何一个过去的梦中形象塑造出了罗德。没有什么罗德。在那儿,确实有人打我,可谁知道动手的是男人、生气的母亲、还是孤独。

我要去找寻我自己。我要对路易斯·玛利亚说:“我们结婚吧,带我去布达佩斯,去一座白雪覆盖,有人站着的桥。”我说:如果我在那儿呢?(我想象一切,却不愿彻底相信这一切。还好,我私底下心态不错。如果我在那儿呢?)嗯,如果我在那儿……看来我只是疯了,只是……多可怕的蜜月啊!

一月二十八日

我想起一件怪事。三天了,远方的我没有发来任何讯息。也许她不挨打了,也许她弄到大衣了。给她发封电报,寄几双长袜……我想起一件怪事。我来到一座可怕的城市,正值下午,绿色的、水样的下午。如果不努力地想,下午绝不可能是这样。在多瑙河Stana这边,站在斯柯达的角度,看见毛发直竖的马、严厉的警察、热腾腾的黑面包、尽显窗口华丽气派的风中流苏。我迈着游客的脚步漫步在多瑙河畔,蓝毛衣(天这么冷,我还把大衣留在Burglos了)口袋里揣着地图,一直走到沿河的一个广场,广场几乎就在震天响的河面上。河面有碎冰、驳船,还有一只在当地被称为sbunáiatjéno或更糟的翠鸟。

广场那边我想应该就是桥了。我这么想,可不愿继续往前走。下午音乐厅有艾尔萨·皮阿基奥·德塔莱伊的音乐会,我无精打采地穿上衣服,担心过后自己会失眠。晚上这样胡思乱想,这么晚……谁知道我会不会迷失方向。我一路想,一路走,一路编着名字。我全想起来了:多瑙河Stana,sbunáiatjéno,Burglos。可我不知道广场叫什么,好比果真去了布达佩斯的一个广场,因为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迷了路。那儿,一个名字就是一座广场。

我去了,妈妈。我们一定会听到你的巴赫和你的勃拉姆斯。这条路很好走,没有广场,没有Burglos。这儿是我们,那儿是艾尔萨·皮阿基奥。停下来真让人伤心。要知道我在一座广场(可这不是真的,我只是想想,什么也没有),广场的尽头就是桥。

晚上

开始,继续。音乐会的末尾和第一首附加曲之间,我找到了广场的名字,也找到了路。乌拉达斯广场,市场桥。从乌拉达斯广场一直走到桥头,走着走着,想停一停,看看房子或橱窗,看看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看看立在喷泉中戴着白披肩的英雄雕像:塔迪奥·阿兰科和乌拉斯洛·内罗伊,看看酒鬼和钹手。我看见艾尔萨·皮阿基奥在一首肖邦曲和另一首肖邦曲之间向观众致意,可怜的钢琴家。音乐厅直通广场,直通两侧大柱林立的桥头。可我确实在想这些,注意,它相当于在拆拼词游戏中把AlinaReyes替换成eslareinay。。。,或想象妈妈在苏阿雷斯家,不在我身旁。最好不说蠢话:这是我的事,只要我高兴就行,只要我真的高兴。是真的,因为阿丽娜,咱们瞧——不是别的,不是感到她冷或她挨打。我心血来潮,饶有兴致地接着往下做,想知道去哪儿,想知道路易斯·玛利亚会不会带我去布达佩斯,我们会不会结婚,我会不会求他带我去布达佩斯。出门找寻那座桥、出门找寻我自己更容易,我会发现自己正站在桥中间,身边是叫声和鼓掌声,叫着“来一曲阿尔贝尼兹”,掌声更热烈了,还有人叫着“来一曲肖邦大波兰舞曲”,似乎风从背后吹来,海绵毛巾似的手揽着我的腰,将陷入深雪中的我往桥中央推时,这些都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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