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头就见一小将士从旁边树林里的帐子中钻出来,满面舒爽的表情不难猜到,他刚办完一次五谷轮回的道场。
这便罢了,最要紧的事那干干爽爽的手显然没洗过,下一秒就直愣愣的抓起镐把在锅里搅弄。再看周遭见怪不怪的表情,甚至还有功夫啐两口黄腔,就知道这火头军也不大讲卫生。
怪不得能反反复复的叫蛔虫病缠上呢,病从口入啊。
见赵陆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一五大三粗的胖子气势汹汹走过来,一嗓子震天响的问一句:“你们做什么的!”
张林倒是眼疾手快,忙不迭上前解释了赵陆的来历,那胖子将赵陆上下打量,突然挤着一张肥脸笑嘻嘻发问,“原是小大夫,怪我有眼无珠哈哈哈哈,小大夫饿了不曾?先用午饭怎么样?我们今儿有野猪肉,香喷喷的坛肉最下饭!”
胖子卖力的自夸,显然是有求与人。
赵陆抬眼,正看见他眼白处的蓝色斑点,说话口齿翻飞时微微翘起的下唇上,离得近了依稀可见水泡样的凸起,赵陆笑道:“你最近是不是瘦了不少。”
“哎哟!”胖子受惊似的弹跳起来,灵活转身摇着那搅动大锅饭的小兵,狂喜道:“我就说我瘦了!腰带都松了!你们还不信!神医,神医啊!”
其实蛔虫病在普遍烧开水吃熟食之前,也困扰了人类几千年,讲究的定期吃打虫药,不讲究的就等着蛔虫到处乱钻。
医书上说,有死于肠痈的,有死于肺炎的,有死于胆囊炎的,更有那钻进脑子活活痛死的……
一个蛔虫病,能发展出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死法,是生产力不发达的表现之一。然而光是打虫,不过是治标不治本。
赵陆刷刷刷在本子上奋笔疾书,从饮食习惯写到防治办法,绞尽脑汁地将自己的常识与医书相结合,寻找一个折中的,行之有效的,长治久安的办法。
胖子围着她喋喋不休,从吃了药不太管用,到是不是有什么绝症,再到开始哭上有老下有小他还不能死,不过短短五息。
大哥,倒也不必内心戏丰沛至此。
胡君荣没说她可以看诊,虽心下七八分肯定,却不能做那等沿医问药的事。眼见有人陆续围过来,赵陆忙道:“今日不行,用物还未准备齐全,看了也是白看。”
从来医家杏林之人,都是会说话那会儿就开始听大人看诊,等到开蒙认字会提笔了,就能边读医书边学望闻问切。再大点儿,就要随行开始做药童,走上实习规培的道路,许多郎中独立坐诊时,便已经有十几二十年的从业经验了。
所以见赵陆说不行,众人都只当确实是没准备好,而不会想到她真不行。
等人四下散去,张林继续带着她走动,许是知道这些娇生惯养的官员学童不喜欢五大三粗的汉子,便刻意引着她往边缘走,自营地外围延伸出去,是屯田所在。
漫山的植被如云似雾,其间劳作的将士光着膀子,与印象里的兵卒模样大相庭径。
瘦,太瘦了。
跟城外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无甚区别,一时拿不准是饿的还是寄生虫消耗的,便问起张林每日里伙食如何,都怎么供给,能不能吃饱。
张林觉得受宠若惊,从来没有下查的官员询问过这些琐碎,就算是随行的下人,也只会嫌弃膳食粗粝,难以下咽。久而久之,他们对这些入营的官儿就保持了距离,也导致眼下一时拿不准赵陆的意思。
便打着哈哈,连说几个还行。
他是前年新调进来的,年纪不大资历也浅,见赵陆问得细致,生怕她是想打听什么内情,万一自己说错了话,叫上峰不高兴可怎么办,于是三缄其口,俱是还行。
赵陆看出他的担忧,只得拉家常似的转到别的话题,点评起适才锅里的膳食,“瞧着外观上差些,但额外配上野猪做的坛肉,也是一餐满足。”
“确实,我都好久没见过肉了。”张林面上有些馋意,甚至不自觉喉头耸动一下。
好久没见过肉了,云珠在心头记下一笔,油水不足,推测营养不良。
随后又叹一口气,何止油水不足,只怕粗茶淡饭都不是日日能饱的。六千人,午饭点也才七八口大锅开火,想来不用进宫巡防时,大部分都只是混个水饱。
她的心沉下来,头一回生出世事艰难的具象实感。
放眼望去,山脚是水稻,山上是豆子蔬菜,唯独不见玉米红薯的踪迹。
转身见张林纵身一跳,就那么跨到了坎下,而后俯趴在水边,双手掬起溪水,就那么往嘴里送,末了还不忘洗个脸。
潺潺流水自东向西,欢快奔腾,然而营地驻扎,这河边又是做饭又是倒便溺……
赵陆刚想喊一声不要喝生水,可转念又握紧了拳头,闭上了嘴。发展啊,发展才是硬道理,在此之前,至少要先吃得饱饭!
否则谁听得进去不要喝生水,不要生吃不干净的食物,更不会听从饭前便后要洗手这种忠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