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二遍是庄稼人起床煮早饭的时候。九姑娘许琴习惯地睁开了眼睛,醒来的第一眼她就看见桌上还点着灯,颜组长还在伏案工作。她立即翻身起床,同时惊叫道:“颜组长,你还没有睡呀?在写什么,写书么?”
颜少春转过疲倦的脸,笑道:“我要能写一本书的话,一定第一个请你提意见。”
“怎么不能写啊!”许琴迅速穿衣服,大声说着,“我看你就像个作家。”
“哈哈……作家?你见过作家是啥样子?”
“我没有见过,不过,我想,大概就是你这样的吧?说话清清楚楚的,做事文文静静的,老是爱思考,夜里不睡觉,总是写啊写啊的……嘻嘻……”
颜少春声明道:“你是做梦,在梦里看见了什么作家了吧?我,小时候没进过一天学堂,解放后,背上拖着一根大辫子上扫盲识字班,开始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扫盲老师教我好几天,‘颜’字我还画不像呢。”
“听说你当过宣传部长,是吧?作家都是在宣传部工作的,你别哄我了。”
“哈哈哈……九姑娘,我给你说不清。”
金顺玉大娘的睡眠是很好的,这会儿被吵醒了。许琴要她继续再睡一会儿,大娘却坚持不再睡,她说她得回家了。
“还没天亮呢!黑糊糊的,不放你走,睡吧,我去烧火煮饭。”许琴跳下床来。
金顺玉大娘坚持要回去。她说,她梦见昌全和小齐同志吵嘴了,她很不放心,得回去看看。
这一说,把颜少春和许琴二人又逗笑了,她俩不相信梦。
“当真!我清楚我家昌全那个性子。”大娘认真说道,“他是个直杠杠,一点儿也不会待人处世的。昨天我就有察觉,他说话做事没头没脑,准会把工作组同志得罪的。”
但是,颜少春和许琴还是说服了她。她答应留下吃过早饭再走。
许琴点着灯进灶屋去了。金顺玉大娘斜躺在被窝里,跟颜少春说着话。颜少春很疲倦,也就合上她的笔记本,脱了鞋,歪到床上去,拉开被子盖住脚。她又一次要金顺玉大娘说一说原支部书记金东水当年受处分的情况。
大娘说:“那纯是冤枉。一九七二年整党学习班上,因为经营管理评工记分上的问题,他和工作组意见不一致,顶碰了一场,工作组说他‘反大寨’,犯了政治上的错误,叫停职检查。”
“处分意见你们讨论过么”
“还不是工作组说了算!事后我们才知道。我向公社党委反映意见,人家还批评我有宗族观念,缺少组织性。……东水是我娘家一个叔伯哥哥的儿子,他从小在这葫芦坝长大的,参军以后入的党,复员回来正是三年困难时期,公社提名选他当支书的,咋能说我有什么宗族观念嘛!他当支书期间,我也是个支委,少不了我还常常批评他呢。……生产么?倒是年年上升的。文化大革命开始,郑百如他们起来造反,也没抓住东水一点什么劣迹。工作是难搞一些了。郑百如要入党,支委会一时通不过,整党工作组来了以后,这一条我们也挨了批评的。郑百如是工作组让他入党的,批下来的第二天就宣布他当副支书。这事,党员们意见很大,可也没办法。”
“金东水停职检查,三年了,可是公社党委的组织委员那里至今没有收到他一份检查。这是怎么回事啊?”
“怎么回事?”大娘笑道,“他呀,他不承认自己犯了错误,所以他就没有写什么检查。事后公社也不再过问,这事就搁起了。”
“不承认犯错误?‘反大寨’不是错误么?”
“他根本不承认自己‘反大寨’。大寨大队他还亲自去参观学习过咧。他说大寨的同志告诉参观的人,叫大家学大寨要因地制宜地学嘛。工分问题,按劳分配有什么错?社会主义的分配原则嘛。这两年可好了,取消了按劳分配的办法,有些人硬是要伸展了!一两个月评一次,能说会道的挣标兵工分,有个大队妇女委员,一天活路不做,还挣满分呢!颜组长,你说说看,社员们谁愿意展劲啊?”
颜少春突然觉得浑身发热,刚才那一点儿疲劳和睡意一扫而光了。她仿佛感到自己抓住了葫芦坝以至连云公社问题的一点什么线索了。这是一条什么样的线索呢?她觉得必须马上追溯下去。她不再问了,她现在需要思考。于是下了床,穿上鞋子,跨出卧室。
院子里的空气是冷冽冽的,飘散着腊梅的幽香。她走过树下,打开院子的大门,倚在结实的柏木门框上,望着葫芦坝将近黎明时的景色,冷静地清理着自己的思路。
然而,刚刚抓到的那点儿线索,突然又在脑子里失踪了。什么主要的,次要的,这个人,那个人……问题像乱麻一样搅成了团。
“连云公社这个党委的班子怎么样?几天的接触和调查得来的印象是:一把手还可以,公道,但能力差一点;二、三把手不顾大局,各自在下面拉帮结派,形成各自的势力圈,热衷于派性斗争,争权夺利,根本不把生产建设放在心上。……是这样的么?不能轻易这样下结论啊!……”
她这样肯定着,又否定着。她觉得还需要研究一下,因为过几天要去参加太平区的区委会,自己要发言。
“那么,葫芦坝的问题呢?”她的思路一下子又转到葫芦坝来了,“这个大队的主要问题是什么?与公社的问题哪些是共通的?哪些又是它自己的,特殊的?”
一时得不出一个明确的答案来,而迅速展开着的思路也突然停滞了。她茫然望着眼前这块似曾相识而又感到陌生的土地。
月光隐没了。
经过短暂的黑暗,东边,耳鼓山丛林上空露出斑斑青白的颜色,云层后面跳荡着一种亮光,它好像在寻找着云层稀薄的地方,从那儿冲将出来。渐渐地,葫芦坝的面目,影影绰绰地显露在晨曦之中了。白茫茫的原野,黑森森的竹林,升起袅袅炊烟的房舍……看清了,看清了,这会儿的葫芦坝好美啊!简直像一个端庄的少妇,静静地、默默地站在黎明之中,庄严静穆,没有痛苦,也没有假装的快乐。她似在沉思,在思念,在向往;为什么当微风吹过,晨雾缭绕时,又现出一抹淡淡的轻愁?
柳溪河的白雾升起来了。葫芦坝脉脉含愁的容颜整个隐没在茫茫大雾之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