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主跟我已经相当熟悉了,可是,迄今为止我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我曾对他说我们的关系不像世仇。店主说,他们兄弟的世仇是麦其土司,而不理在边界上做生意,在市场上收税,开银号的少爷。我说:“总有一天我会当上土司。”
他笑笑:“那时,你才是我们的世仇,但那还是很遥远的事情。”
生活在这里的人,总爱把即将发生的事情看得十分遥远。
我问他有没有感觉到时间过得越来越快了。
店主笑了:“瞧,时间,少爷关心起时间来了。”他说这话时,确实用了嘲笑的口吻。我当然要把酒泼在他脸上。店主坐下来,发了一阵呆,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好像脑袋有了毛病,妨碍他表达。最后,他把脸上的酒擦干净,说:“是的,时间比以前快了,好像谁用鞭子在抽它。”
41。快与慢
边界上的日子十分悠闲。
这么些年来,我一直住在同一个房间。每天早上醒来,看见的都是同一个天花板,就是不睁开眼睛看,上面的每一条木纹都清晰地映现在眼前。窗外,大地上永远是那几道起伏的线条。上千个日出,上千个日落,每天,我都在同一个窗口射进的亮光里醒来,那两个长期存在的问题再也不来打搅我了。
我记不清这事发生在两年还是三年前。
那天早晨,塔挪一只手支在枕头上,用探究的目光望着我。看见我醒来,她更低地俯下身子,把探究的目光对着我的眼睛。她的乳峰蹭在我脸上,女人的浓烈气息扑鼻而来。她还在望我的眼睛,好像能从那里望见我身体内部。而我只感到她肉体散发的气息。她跟我在一个床上睡了这么多年,我还从来没有意识到在清晨,当晨光透过窗子落在床上时,她的身上会有如此动人的气息。她的身子上不用香料味道也很好闻。平常,她用很多香料,我还以为她身上也像别的女人,臭烘烘的。
塔娜身上的气味使人头昏脑胀,我像突然给人卡住了脖子似地喘起了粗气。塔娜笑了,她的脸上浮起了红云,一只手蛇一样从我胸口上滑下去,滑过肚子,握住了我坚挺而灼热的小弟弟。我想,小弟弟把她手烫了,她打了个抖,说:“呵!”
跟着,她的身子也变得滚烫了。塔娜是个很好的骑手。上马一样轻捷地翻到我身上。
她像骑在马上飞奔一样起伏着身子。带着我一直奔向遥远的天边。
我不知道眼前掠过了些什么,是些实在的景物还是只是些彩色的泡泡。我听见自己发出了一匹烈马的声音。
骑手也在马背上大叫。
最后,骑手和马都跌倒了。汗水把我们沾在一起,后来,汗水干了。几只蜜蜂从外面撞击着窗玻璃,叮叮作响。
塔挪把嘴唇贴在我脸上说:“我们都忘了你的问题了。”
我说:“我知道我在哪里,我也知道自己是谁。”
塔娜一下从床上坐起来,脸和乳房在早晨闪着动人的光芒。她大声问:“知道自己是谁?”
我从床上跳下来,站在地楼上,大声回答了。
“你在哪里?”
“在等着当土司的地方!”
塔娜顶着被子从床上跳下来,两个人赤条条地在地毯上抱着又躺了半天。就是这天早上,她保证再不吃不怀孩子的药了。我问她,要是我真是傻子怎么办。我是真心问的。她说:“不怕,天下没有等着当两个土司的傻子。”
我向来把身边的人看得比自己聪明,更不要说美丽的塔娜了。如果聪明是对一个人最高的肯定,我可以毫不犹豫宣布她为天下最聪明的人。但我要说的并不是这个,并不是时间缓慢流淌时,一对夫妻一次特别美好的性事。虽然我鼻子里又满是女人身子的撩人的气息,但我还是要说,虽然要我立即从要说的事情本身说起是困难的。打个比方吧,我在湖边看过天鹅起飞,它们的目的是飞起来,飞到高高的天上,却要先拖着笨重得叫人担心的身子在水上拼命拍打翅膀,拼命用脚掌划着水奔跑,最后,才能飞上天空。
我要说的是,有十天,我开始注意到这片土地上时间流逝得多么缓慢。
我愿意和人讨论我注意到的问题,也许是由于我不容易注意到什么问题才产生这样的欲望。书记宫和黄师爷,还有跛子管家都是讨论问题的好对手。书记官则要更胜一筹。也就是这时,时间开始加速了。讨论的结果,我比较同意书记官的看法。
他认为时间加快,并不是太阳加快了在天上的步伐,要是用日出日落来衡定时间的话,它永远是不变的。而用事情来衡量,时间的速度就不一样了。书记官说,事情发生得越多,时间就过得越快。时间一加快,叫人像是骑在快马背上,有些头晕目眩。我是从麦其家种鸦片那年开始懂事的,已经习惯于超越常规地不断发生些离奇的事情。哥哥死后这些年,我除了在边界上收税,设立银号之外,土司们的土地上可以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经过种植鸦片的疯狂和历史上时间最长、范围最广的饥荒后,这片土地在长久的紧张后,又像产后的妇人一样松弛下来,陷入昏昏沉沉的睡眠中去了。土司们好像冬眠的熊,躲在各自的官寨里,再也不出来抛头露面了。
可是在边界上,那么多人来来往往,却没有一个土司前来看我。想来,这里有很多东西值得他们学习,但他们害怕,因为学着麦其土司种鸦片吃了大亏,度过饥荒以后,他们都躲着,再不肯来和我们会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