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父说话了,“学校知道你回来是因为这档子的事吗?”
我摇头,说,“不清楚。他们刚去的时候还挺礼貌的。”
继父吁出一口气。母亲又破口大骂了,这回骂的是于萍,骂这个烂婊子这回仗着父亲得了势,张嘴乱咬人了。后来,我才知道事情的起因,青皮偷工厂的东西,公安去抓,没想正撞上一幕活春宫,于萍正躺在青皮身下哼哼唧唧。把人逮回去一审,乖乖,原来这女的是新任公安局政委的独生女儿。这下棘手了。于是一番周折,于萍成了受害人。青皮是*犯。青皮不服气,觉得冤,咬出所有与于萍有过关系的人,随便把我也咬了一口。本来盖子也能捂住,偏偏公安局的老局长与这位新政委有矛盾,要搞臭政委,让全县人民看笑话,案件的性质严重了,由普通的一桩*案上升至多人多起、时间跨度几年的*案。政委不知哪根神经错乱了,发了狠,干脆把这些碰过自己女儿的人统统严办。于萍成了父亲与局长权利斗争的战场。最后,或许可能是于萍想起那晚我请她吃的饺子,改了口供,说我没碰她,这才让我得一个囫囵身子回家。
这件事对我影响巨大。
我不再相信有睾丸的朋友。
我回到学校,愈发低调做人,没敢去参与《中国青年》杂志那封题为“人生的路啊,为什么越走越窄”在全国激起大讨论的“潘晓来信”,虽然心痒痒的——据说有个叫赵大的武大学生喊出“人的本质是自私的”,被天天斗地主。恋爱也不敢谈,很有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味道。我开始把分泌过于旺盛的力比多投入到轰轰烈烈的文学事业中。那年,我写了多少诗歌与小说呀,不谦虚地讲,手稿起码有一麻袋,堆满床铺底下。写到什么样的程度呢?智力严重失常。上课傻笑这些症状就不提了,连吃饭时也会想这口饭该怎么把它喂入喉咙,怎样才能把它喂出文学价值。写了就想发表,心中有非常重的铅字情结,就带了几份自己还觉得比较满意的小说到省里一家当时在国内赫赫有名的文学刊物去,诚惶诚恐地递上稿子。还真别说,那时的编辑态度真好,不仅马上热情地接了,还倒热水给我喝。我耸起肩膀缩在椅子里等待编辑对我文学才能的认可。我以为自己是有才能的,码这么多汉字是不容易的,这需要多少纸与墨水。我都写坏了上学时别人送给我的所有的钢笔。过了一会儿,编辑说,“你写的是什么?我看不懂。”我说,“怎么会看不懂呢?”我没等编辑吭声,噼哩叭啦把故事的框架、立意、人物讲了一番。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人间世 二十(4)
编辑笑了,眉毛鼻子嘴都在笑,说,“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的字我看不懂。”
蓬头乱发大有魏晋风度的我哑巴了。这是书法啊,是真正的毛体,是我写大字报时练出来的。你堂堂一个有文化的人也不认得?虽说有点草,可文思泉涌的时候难免笔画勾连龙蛇齐走。我很郁闷,回去按编辑的吩咐把稿子用端端正正的宋体誉写一遍。我记得很清楚,我带去了一篇叫《布鲁诺》的稿子。编辑看了,摇头说道,“文章不能这样写,要反映时代,主题模糊,不知所云,读来头疼。有性描写,还什么女孩子光着身子,这与当前国内的文艺政策不符。而且病句太多,建议以后多读中外世界名著,以提高自己的文字修养。”
编辑点中了我的死穴。文章我写得不少,中外世界名著却看得不多。我很惭愧,告辞了,两眼无神回到寝室,看着那一堆纸,欲哭无声,拖到小树林里,一把火烧了干净,结果还引起保卫部门的注意,差点被当成纵火犯了。
我为啥没有坚持的勇气?编辑敲来的这一棍子虽说有点疼,毕竟人家也给自己指明了方向,为什么要放弃?可见我性格中的缺点,就受不得一点挫折。
八十年代的第一个春天到了,这是我在大学的最后一年,我已经不再关心文学,在图书馆阅读时,还是情不自禁地用铅笔在书本上写下了一些眉批及注释。该怎样来分析我当时的心理?可能是想向后来的阅读者炫耀;也可能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让自己的文字不朽。我无法准确描述那时的心态。更大的可能还是与图书馆的那位漂亮的女管理员有关。她叫任小娴。是学校任副校长的女儿,比我大一岁,肤色白净,五官并不精致,嘴唇很厚,带一点妖媚,感觉很古怪,却很合谐。敢于穿好看的衣服,胸脯上那两只脱离了地球引力的乳房吸引住绝大多数男生的目光。我很想知道它们的形状与颜色。但她根本不拿正眼瞥我。我只能见到她的侧身,并为她线条优美雪白的脖颈*中烧。她的美不同于电影杂志上那种健康丰满端庄稳重的女明星。我说不出来这究意是一种什么样的美,现在我懂了,这叫*。可前车之鉴犹在,纵然我有宋玉之才,也不敢再写上一篇《登徒子好色赋》。
时间乏善可陈,我基本上是天天发呆。也有美好的时刻。学校每逢周末会放一场电影,要比过去看的露天电影内容丰富多了,还有搂搂抱抱的镜头。自己的欣赏口味也从小时候非打仗的不看改而什么片子都看,每部片子都看过N遍,熟得不得了,电影里的主人公还没张嘴,我就能把台词说出来。不提《地道战》、《冰山上的来客》、《小兵张嘎》、《霓虹灯下的哨兵》、《阿诗玛》、《烈火中永生》、《艳阳天》、《红色娘子军》等这些影片,说一说《小花》。
不知道有几位朋友还记得这部在一九七九年横空出世的影片。至今片内的三位演员仍是中国电影的焦点所在,并从某种意义上见证了中国天翻地覆的大变革,成为我们这个时代集体记忆的一部分。一个是拍了《大班》、《诱僧》、《茉莉花开》的陈冲;一个是演了《原野》、《垂帘听政》、《芙蓉镇》的刘晓庆;一个是主演了《孔雀公主》、《三国演义》、《雍正王朝》的唐国强。
当时真迷小花。迷到什么程度?电影放完了,还跑上台,摸一摸那白色的幕布,希望能摸一摸赵小花那双稚气的会说话的眼。因为这,我成了陈冲的影迷,这种习惯一直保持到今天。我现在还能说出陈冲在她所主演的电影里的所有台词。
人间世 二十(5)
“妹妹找哥泪花流,不见哥哥心忧愁……”我小声地唱着《小花》里的这首电影插曲,心都要碎了。有件事,说出来,可能大家都不信。有一晚,我在学校的后山唱这首歌。唱着唱着,山坡后传出一个甜美细腻的女声。我闭上了嘴,魂儿都不见了。阵阵清风打着头骨,打着关节,打出一个个节拍。那天上的万千流云因为这女子毫不逊色李谷一的歌喉,滴下细细密密的水滴。夜很黑,黑如锅灰。我没敢起身,很有点恐惊天上人的意思,鼓起勇气继续唱,声线发颤。那女声在空中轻柔地抛出几个音节,一飘一荡,似乎在埋怨我的失常,然后像石壁里流出的泉,流入草与树林的深处,用一连串“啊”,轻轻地唤我。我终于吐出一句还像点模样的“花开花落几春秋”,那女子便接上去了“当年抓丁哥出走”……一曲女声独唱,竟然就这样你一句我一语你一段我一阙,被我们俩演绎成男女两重唱。
黑暗中,我胆战心惊地向那女子摸去。她在树下,在山坡上。是一幅由轮廓、雨点、声音、神秘的宗教气息组成的影像作品。我进入到这个作品中。我们并肩坐在高高的山坡上,看着脚下的校园,把这首《绒花》唱了又唱。不知何时,声音消失了,雨也消失了,四野虫鸣唧唧,她轻轻地把头靠在我肩膀上。我揽住她的腰。我还是第一次揽女人的腰却不没想到与之*,仿佛被某个没*的神灵附了体。我用嘴寻找着她的嘴,只想告诉她我心中的欢喜。她没有丝毫犹豫,热烈地应和,仰起脸,闭上眼,吐出丁香一样的舌头。光线淡淡,我看见了她的脸庞,是任小娴。我差点叫出声,但她的舌头堵住了我的嘴。我们唇舌交缠,相拥相抱,起码有半个时辰之久。然后她伸手推开我,起身走了。
我一定是中了邪,没追上去,看着她消融于夜色的身影,摸着自己发麻发肿的嘴,竟然落下泪。我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为哭。我现在也不明白。是因为觉得这个天使之吻浇灭了自己这一年多来的心魔吗?
此情可堪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第二天,我没去图书馆,躺在床上背了几十遍《关关雎鸠》。第三天,去了,她没抬头看我一眼,光洁的前额上落满阳光。我坐在暗绿色斑驳的长椅上,一遍遍地问自己,前天晚上自己是在做梦吧。巨大的风,像一匹匹金黄色的马,从窗外的林梢上跑过。当下班铃响了后,当所有的人都走了后,偌大的阅览室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们互相等待,也许是在等待对方对那一夜的确认。我数着步子,走到她面前,她低下头。我放下图书,手轻轻地按在她的手背上,按在这双干净白晰的小手上。她说话了,语气幽幽,“我有男朋友了。”
这是一场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的恋爱。
我真蠢。有男朋友算什么?哪怕她嫁了老公大了肚子怀的还是双胞胎,只要我喜欢她,我就可以,也应该去撬墙角。这才是爱。口口声声道德文章的人,扒下那层皮,无一不是兽。可那年的我,在听闻此言后,却傻傻地放了手,强自吞下喉咙里的悲声,自以为无比纯洁地离开了她。那时的我,并不懂得,她其实是给我出了一道题目,可我没有回答上。
人这一生,有太多偶然,皆在一念之间。我若娶了她,命运会怎样呢?今天的我还会在桌边坐下书写这篇文章吗?亲爱的小娴。感谢你。在我最心灰意冷人生最暗黑的时候,我不断地回想,就想起了你这个吻,我告诉自己,这世上,还是有美好的。亲爱的小娴,如果上天能够安排,哪怕现在的你已经是一位皱纹满脸的妇人,老了,佝偻了,白发苍苍了,打盹的时候嘴角会流下口涎了,我也渴望坐在你身边,为你轻声背诵叶芝的诗篇。
人间世 二十一(1)
月光若溪水。温驯的羊,咩咩叫着,一只只没入水深处。几缕云,伸展开蔚蓝色的薄翅,若蓝眼蜻蜓,轻轻立于浪头。溪水之上,是那连接此处与彼岸的星辰之桥。世界敛声屏息。宇宙于此刻好像是一口极深的井,我于井中逐渐沉没。而在最绝望的时候,头顶出现一根青绳。浸透了水的绳有着可疑的腥味。我还是迅速抓住它。它马上飞了起来,让我联想到一只擦着山岩飞过的鹰。我随它跃上半空,突然坠下,在漫无边际的水声与一轮明月之间晃荡。
这里是哪里?黑暗的火,替我翻开脚下那些蜷曲着的由星辰构成的无尽书页。书,一页明,一页暗,一页是♀,另一页是♂。它们有性别。在星辰之间,是驮着身上长著金羊毛的有翅牡羊、被英雄忒修斯杀死的弥诺陶洛斯、夹伤赫拉克勒斯脚的巨蟹、被大力士赫克里斯赤手空拳给掐死的食人狮、埃塞俄比亚山洞中的毒蝎、半人半马的喀戎、奥林匹亚山上宴会用的瓶子、掌管正义及审判是非善恶的阿斯特里亚、爱神母女变化的大小双鱼、称世间善恶的秤、卡斯特罗与波克斯、上半身变成山羊下半身变成鱼的波赛冬。这些图案所衍生的种种明暗构成了某些具有某种特定涵义的段落,但它们却是谎言。我不清楚我是怎么明白这一点的。等到我想明白这点后,书页上的内容发生了变化。到处都是星辰,小的指甲般大、大的比湖泊还大,形状也各异,最有趣的是东南方向的那颗蓝色的星,活像一尾狗熊脸的鱼。几只式样古老的船在桥下的星河上飘荡。这尾憨态可掬的狗熊鱼便在船所激起的星光涟漪中三步往前二步退后。船上有人,青衣素颜,眉毛很长,脸上没有悲喜。他们坐在船头,手持一种透明丝线编织出来的网兜,在捕捉星辰——胳膊一轮,便是一条划过天际的银弧。
我没再往下看,抬头往上望。月亮的后面,那些著名的环形废墟的阴影里,一个*的男人在啃自己的肋骨,匆匆忙忙,像饿了很多天的贼。他脸上有古怪的表情。舌头沿着嘴唇不停地打圈。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任何一个环形废墟所定时喷出的营养特质足够他打发掉亿万年的时光。他不该有这样愚蠢的举动。但愚蠢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在他的眸子里,并没有葡萄架、蓄水池与密布的繁星。他的那张大嘴眼看要把他自己都吞到肚子里去。我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又能干什么,觉得睾丸正一点点向腹腔内缩去。一根闪电在虚空中出现。这是不可能的。男人望着这本不可能发生的,猛地停止咀嚼,似乎明白了什么,颓然坐下。他的身子如同庞然而昏暗的山。他的睾丸在接触地面灰烬的那一刻立刻向体内缩去,*很快呈现出女阴的形状。他用手指丈量了女体*的尺寸,没有犹疑一头扎进去。自始至终,他没看我一眼。也许我并不存在,就像白昼并不存在于黑夜。
体内有某种东西隐隐作痛。一只不知名字的生物蓦然出现在我眼前,伸展的双翼有着说不出来的幽雅与高傲。它用无比柔和的目光望着我,然后掉头朝星河那边飞去。在它翼下,无数星辰犹如逆流而上的鲑鱼。河面上满是漂浮的不再动弹的星辰。
我热泪盈眶。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掉眼泪。当我意识到这是眼泪的时候,我突然开始下坠;等到我意识到自己是在下坠时,我已坐在那个大脑袋的孩子身边,凝视着寻一团团跳动的永不可触摸的火焰。
人间世 二十一(2)
摩尼教虽然“朝拜日,夕拜月”,却并不崇拜火焰,那是祆教的习俗。我并不清楚,为什么直至今日此时,我仍然无法做到真正的诚恳,是什么在阻碍着我说出那些我所以为的真相?或许是我认为真相根本并不存在。
脸火辣辣的疼。我随着孩子的目光,望向空中。桥,还在那里。桥下的水面生出无数悄无声息的漩涡。万千水浪发出震颤,如巉岩耸立,又似一只只收拢起翅膀的鸟,瞪着黑色的眼球。桥,把你与我、我们与世界联系。这是让许多人觉得羞耻的联系。尽管比喻是人们试图抵达事物本质的一种修辞方式,但这种方法往往掩盖了真相,让他们迷失于词语的密林中,耳边听着猛兽与鸱鸮的叫声,陷于不可言说的恐惧中。比喻是一种危险。猛烈的洪水、突如其来的地震、桥本身的设计缺陷、建筑质量,都将导致比喻的坍塌。已经习惯通过这种让人浮想翩翩的修辞手法来交谈的人们将落入水里。人们并不能信赖比喻。它掩盖事情的真相,虽然它有时看起来很漂亮。本体与喻体之间存在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从此到彼的过程,都是*讲的那种“极为惊险的一跳”,跳过去是偶然,跳不过去才是必然,桥随时可能崩塌。事实上,谎言也是比喻的一种。这个世界不可信任。任何一个人看似剖开沥肺的陈述,都在下意识地为自己辩护。或者不是辩护,只是惯性,又或者说是人天生就有说谎的本能——通过谎言,他们可以获得主宰别人的权力。比如我对扎撒的谎,扎对我撒的谎,以及那些骑驼者们的谎言。
夜穹静谧。一个女人出现在檌城的街头,舌头有七寸。因为太长,不得不卷起来放在口腔里。她的下颌因此向前突出,撅起的嘴唇与一朵春日里的牵牛花差不多。在她行走于檌城的三昼夜内,每隔一分钟,其如花萼张开的嘴唇深处会飘出一些直切人神经末梢的漂亮句子。这些句子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