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桃当夜寝不安席,纵使已经吩咐禹辰去搜集与长公主有关所有卷宗,可她仍是不安心,梦里梦外几乎是女子夜奔的低泣声,景桃欲要竭力看清凶犯的面容,却凶犯始终是一团朦朦胧胧的虚影,教人看不清真切。
一夜辗转反侧,她醒时身上已是出了一层黏腻的细汗,额际和手掌心俱是湿冷,裳婶和白露替她更衣洗漱,看着主子容色不佳,小脸偏瘦,唇色偏淡,即刻忧虑了起来,替景桃濯手之时,裳婶惊呼出声:“姑娘的手,怎会这般冷,就如霜冻过了一般……”
景桃俯眸看着自己的手心,掌腹之处呈现一片病态的虚白之色,几乎毫无血色,俨若一只死人的手,毫无温度,一夜醒来,她不仅手冷,身体也觉得很冷,她把手收回来,拢藏于袖袂之中,淡声打发道:
“不打紧,只是稍微染了些风寒所致,并不大紧,我目□□冷虚寒,劳烦给我捎两只暖手炉过来。”
裳婶忧心忡忡,应声称是,一边吩咐白露去拿暖手炉,一边道:“虚寒的话,喝些姜丝红枣茶也好的,我去膳食局给姑娘熬煮一碗。”
话毕,她仍是不放心,道:“还没入春,时节极寒,姑娘的伤还没痊愈,身子骨孱弱,近些时日切不可多去操劳旁的事,把身子养好才是大事,”说着,裳婶道,“要不,小人再去唤徐公公来,为姑娘看看,抓些治风寒的中草……”
“不必再去劳烦徐公公了。”景桃淡声阻断裳婶的话,“徐公公是太医院的一把手,日理万机,要事颇多,加之是被圣上、东宫、坤宁宫御用之辈,我只是一个女仵作,近日一连劳烦他数回,早已不妥,皇城之中素来眼线颇多,若是见着徐公公频繁去上昭殿,怕是会给侯爷落下话柄。”
景桃此话确乎在理,裳婶也没继续勉强去请,待白露把暖手炉拿来,急忙将炉子塞入衾被之中,看着景桃的手掌缓慢有了些血色,裳婶适才退下去吩咐膳食局了。
景桃深吸了一口气,悄然伸出手指搭在右手脉搏处,指腹之下脉搏处极是虚弱,气息有出无入,气血已枯,倘若徐公公今日来此,定会断言此脉必死无疑。
景桃拢回手指,将眼睫压低了一些,敛住了藏在眸瞳底的思绪。
她被人构陷在京兆府受刑一事,被顾淮晏压了下去,对外只称她染了风寒,亟需进宫救治。兰芷误食鸩毒一案是个无底洞,投了鸩毒的那个婆子已经被抓押起来,越查下去,会发现此事离章太后派系脱不了干系。
可章太后并非三法司想动就能动的,她是当今圣上的继母,畴昔有养育之恩,今朝有佐朝之功,功能抵过,私底下动些小动作,无伤大雅的,圣上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更何况,章太后要杀景桃这般一个人微言轻的仵作,只是一个幌子,太后不是真想杀她,只是借机要试探武安侯的软肋。
顾淮晏一日证据未搜集完备,无法为助景桃恢复衍家女的身份,因此,她便无法自保,永远都是被人可利用的饲饵。
景桃根本不欲这么被动,目下的光景,她觉得颐和长公主失踪一案,是一个转捩点。
正思忖间,外边有禁卫通禀,说有位景姓男子谒见她。
景桃觳觫一滞,继而面容蘸染了些悦色:“是师傅,快传他进来。”
她与景知远已有大半年的光景未见了,自从解决了绸布裹尸一案,师傅目送她上京后,自此鲜少再有音讯,景桃此间得空之时,给他写过一些笔札远寄思情,可师傅愣是没有回复过一封信札,景桃相信师傅一定是收到了信,但是故意不回复她的。
自从得知自己身份,景桃也有太多事的想要问景知远,为何七年前会收留她,一切都是巧合么,还是蓄谋为之?
景知远与衍承旭二人,又是什么关系呢?
衍承旭既然会把她托付予景知远,两人之间的交情,定是匪浅。
不过与困惑随之携来地,还有更多温情记忆,景知远洗冤集录,纵使年幼的小仵作愚拙迟钝,遭致诸多午门同僚嗤笑,也被诸多前辈报之以冷眼,觉得她一个女流之辈,不适合当仵作。
但景知远亲口告诉她,她可以做到,大熙朝律法并无框定三百六十行哪些是男子可做,哪些是女子可做,职役无贵贱高低,并且,他觉得她行事专注,日后可成大器。
在小仵作的记忆之中,景知远是对她启蒙最深的存在。
景桃起身去了迎客茶厅,见着了景知远,师傅似乎与半年前无甚什么变化,仍是记忆中的样子,着一身灰蓝窄褃劲衣,身姿笔挺,原本墨黑的两鬓,此时却生出了明显的霜雪。
景桃鼻腔酸涩,见着景知远,欲要扑前拥住他,但被景知远一个手指掸了下额庭,景桃捂额喊疼,佯作眼泪汪汪,但景知远正色道:“快要及笄的姑娘了,还这般没大没小,这可成何体统。”
话辞虽然严肃,但语声却是噙着浅笑之意的。
景桃眸色黯淡,委屈地道:“师傅,大半年没见,你徒弟我独自一人在京中,给你写了很多信,你都不曾回复,我一直记挂着师傅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今次得见,看着师傅安康,喜不自胜,这是人之常情。”
说着,她又疑惑道,“我近日一直在宫中养歇,有宫人照拂着,身体已无大恙,倒是师傅从恭州来京需费些脚程,路途颠簸迢遥,师傅真不必亲自来宫中一趟的。”
景知远观摩着景桃的面色,发觉她的面容一直都很苍白,缓了一缓,良久才开口:“我听闻你破了庆元侯府的火殛案,其后为救出玄霖而累倒身体,后来遭人构陷入狱,你历经诸多不顺与遭际,我担忧宫里有人要害你性命,不欲再坐以待毙,今次一来,不仅是想来看你,更是想带你回去。”
景桃眸心掠过一丝茫然:“回去?回哪里去?”
景知远道:“阿景,起初让你跟随武安侯进京,在京中入职为差,是出于我的私心,但今朝我才发现,你在京中受了诸多磨难,武安侯亦为能护你周全,加之你的身份被诸多人散布了出去,有心人怕是会拿你的身份做文章,尤其是同章太后一派的言官谏官,他们眼里容不得沙子,必会想方设法加害于你,我不容忍你继续处在这般凶险的境遇。”
“京中大风大浪,你稍不留神,便会翻船陷落,稍有不慎即为万劫不复。还是在恭州落地为家才好,既无风雨也无大浪,凭你曾在提刑司破案的历经,目下在恭州府衙谋差已无困难。”
景桃全然未预料地到,景知远可以直截了当地讲述她的身份,丝毫并不隐瞒,但仅是轻描淡写地一句话带过,他还说,他要带她回恭州。
“师傅,原来你一直都知晓我来自衍家,那为何当初让我上京呢?怕不是仅在提刑司谋个一官半职那般简单罢?”
景桃静声问着,又思及景知远话内的“私心”,“师傅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我去京中谋生前,师傅应该早就晓得,衍相是罪臣,我乃是罪臣之女,届时势必会被千夫所指,但师傅并未阻拦我。近日,我遭致了这番境地,师傅又拿此事说服我回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