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德·希曼斯站起身来,显得非常高大。坐在第一排的人都得向后仰着脖子才能看到他整个人。他面无表情地走向了中间的发言台,将一份皮革文件夹放在台面上,整理了几页纸,然后便抬起头来看着我。
“早上好,尊敬的法官大人。”他用十分低沉的声音说道。
“早上好,希曼斯先生。”
然后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讲稿,开始复述基本案情。当年,丹尼·帕尔格拉夫独自在家中的实验室工作,一直在研究一种当时鲜有人知的蛋白质,该蛋白质名为PCSK9。他假设该蛋白质与糖尿病有关,由于深知糖尿病所带来的巨大危害,他经过努力合成了一种能够阻碍摄取该蛋白质的物质。
任何一个明智的科学家在这种情况下都会申请专利来保护自己的发明创造的合法权益,帕尔格拉夫也不例外。希曼斯列出了这项专利的申请日期,并叙述了它的审批步骤。这一部分陈述内容十分枯燥无味,直接从美国专利局的网站摘下来都行。
希曼斯接着便以非常简洁的方式讲明了自己的主张:帕尔格拉夫拥有PCSK9抑制剂的合法专利权;阿波提根制药公司企图将PCSK9抑制剂投入市场;因此,阿波提根制药公司此举是在侵犯帕尔格拉夫的专利权。
我原本以为,这时候他的发言会开始升温了。比如提醒我法律不仅仅保护主流的制药业巨头,而且也保护孤独的创新探索者;比如甩出一堆托马斯·爱迪生[1]或者乔治·威斯汀豪斯[2]的例子,凭借某个切入点打动听众,等等。没错,这的确只是一次听证会,但他理应使出浑身解数想尽一切办法来争取法官的青睐。然而,他居然说了声“谢谢”然后就回去坐下了。他用的时间还不到我规定的一半。
法庭中掀起了一阵骚动。希曼斯的逻辑向来是直截了当、简洁明了的。但这次发言实在有些平淡,这让我感到非常震惊,而且显然也令旁观的众人讶异不已。这次开庭陈述本该成为他律师生涯的一场重头戏,然而却显得如此僵硬呆板。难道他对自己的主张颇有自信,所以觉得无须润色修饰了吗?也许吧。有时,如果案件的审理方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陪审团,而是一名疲惫不堪的法官,那么采取低调朴素的方式也未尝不是一种策略。
“谢谢,希曼斯先生。”我说,“好,沃思先生,请吧。”
被告方的首席辩护律师站起身来,走向方才希曼斯站的发言台。他的步履适中,走得十分沉稳。他将双手背在身后。他没有带任何讲稿。
“尊敬的法官大人,”他开口道,“如果我说我有一项自行车的发明专利,而美国专利局也将其作为自行车的发明专利归档了。可是,该专利中描述的自行车有四个轮子、一个发动机和一个可以割草的圆形锯片。那么,我真的拥有自行车的发明专利吗?不,法官大人,我拥有的是割草机的发明专利。
“将这个比喻用于本案也许还太过简单化了。众所周知,科学要复杂得多。科学钻研的是肉眼所不可见的事物,是我们无法凭借直观感受来理解的事物,比如氨基酸链和肽键。在一个大型的分子结构中,多两个碳原子又有什么关系呢?对于我们这样的门外汉来说,也许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对于那些毕生从原子层面来研究世界的人而言,这就好像在说:‘多两个轮子怎么了?’“正如我刚才所说,这个比方甚至都有些机械,不足以显示这种差别在科学世界中的真正意义。我希望法官大人还能记得一些高中的化学知识,反正我是都忘得差不多了,事先还特意复习了一番。不过,在处理接下来的细节问题并聆听诸位来自科学领域的杰出人物发言时,您只需记住一个非常简单的概念,那就是:原告的主张相当于声称自己拥有自行车的发明专利,但实则拥有的却是割草机的发明专利。”
这时,我看到安迪·惠普尔扭过头去,开始冲着身后的大门打手势。一想便知,这些应该是交易指示。肯定有人在门口等着看他的手势,然后便跑到法院外面打电话传达他的指令。
“我知道您也许正在想,这怎么可能?”沃思继续说,“法官大人,您将会听到原告说他自己有多么聪明,而且我并不否认这一点。丹尼·帕尔格拉夫的确是一位聪明绝顶的科学家,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聪明人也会犯错误。丹尼·帕尔格拉夫以为自己研究的就是PCSK9蛋白质。如果您将他跟测谎仪连在一起,问他是否发明了PCSK9抑制剂,他会作出肯定的回答,而且还能顺利地通过测谎。然而,真正的答案是否定的。他所研究的那种蛋白质,虽然跟PCSK9非常相似,但并非PCSK9。这两种蛋白质看起来几乎就像发型稍有不同的同卵双胞胎一样。他们也许有很多共同之处,也许很难区分开来,但他们仍然不是同一个人。”
沃思继续详细地阐明为何阿波提根制药公司才是PCSK9抑制剂的合法发明者,我扫了一眼原告席,想看看沃思这番正中要害的发言究竟是否有事实依据。丹尼·帕尔格拉夫直直地盯着前方,面无表情,但他的律师的神态却说明了许多问题。高大如猛犸象般的罗兰德·希曼斯此刻正在座位上畏缩着身子。
当然,这只是个开庭陈述而已。我曾经也见过开庭陈述一边倒,可结果却截然相反的听证会。沃思仍然需要通过优势证据[3]来证明自己所言非虚。没有哪个法官会仅仅听了开庭陈述就妄下决断。
然而,进入论证环节后,希曼斯要求帕尔格拉夫起立做证,可帕尔格拉夫看起来却显然心神不宁。希曼斯先问了一些容易回答的问题,让他的委托人谈了谈自己作为一名科学家的背景和资历。帕尔格拉夫欣然讲述了自己从少年天才一路走来的辉煌历史。然后,希曼斯便转换话题,开始就本案涉及的这项发明提问。他事先把问题都设计好了,此刻帕尔格拉夫只需要顺杆儿爬就行。
不出所料,帕尔格拉夫有时确实会卖弄学问,但大多数时候,他的回答还是流畅明晰、令人信服的。等到他回答完毕,原本倾向被告方的法律天平又稍稍恢复了一些平衡。接下来,沃思走上了发言台,准备开始发问。他的手里拿着一张纸和一支铅笔。“尊敬的法官大人,请问我能否靠近证人?”他问。
“可以。”
沃思不紧不慢地走向帕尔格拉夫,将纸笔放在了他的面前。“帕尔格拉夫先生,请问您能不能将您的专利中所提到的那种蛋白质画下来?”
希曼斯立马就蹦了起来:“反对!尊敬的法官大人,这纯粹是哗众取宠!我的委托人是科学家,又不是画家!”
“尊敬的法官大人,我们并非是想苛求什么艺术技巧,”沃思反驳道,“只是,如果帕尔格拉夫先生都不能把他研究的这种蛋白质粗略地画下来,那我们怎么能肯定他是否知道自己研究的究竟是什么?这正是我们讨论的关键所在。如果帕尔格拉夫先生需要的话,我有一份这项专利文件的复印件。他大可以参照这份复印件来完成绘制。”
我点了点头。“反对无效。希曼斯先生,我完全明白帕尔格拉夫先生来这儿不是为了展示绘画能力的,而且我充分理解这是徒手作画。因此,本法庭将允许合理误差的存在。沃思先生,请勿过分挑剔,否则我是不会容忍的。”
“绝对不会,尊敬的法官大人。”沃思说。
希曼斯坐下了,脸上明显露出了不满的表情。
“帕尔格拉夫先生,你是否需要参照专利文件或自己的笔记?”
“不用。”他冷冷地说。
“那就请按照沃思先生的要求开始吧。”
帕尔格拉夫恼火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便低下汗涔涔的脑袋,开始在纸上画起来。沃思回到了发言台旁,冲自己的一个助理律师点了点头。那是个身着女式西装的年轻女人,得到沃思的示意后,她便立即从包里掏出来一个可折叠的大画架,将其展开。
数分钟过去了。坐在旁听席上的人来回地调整着重心,一会儿交叠着双腿,一会儿又平放着双腿,长条椅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我很想探头张望一下帕尔格拉夫画得怎么样了,不过好歹还是忍住了。等到终于画完以后,他把那张纸递向沃思。可是,这位被告辩护律师却一动也不动。
“实际上,帕尔格拉夫先生,您能否让法官大人看看您的作品?”
帕尔格拉夫便转向了我,抓着那张纸伸出手来。法庭的警务人员立即走过去,将那张纸拿过来递给了我。
我研究了一番,但实在瞧不出什么名堂来。我还不如去看猜字游戏呢!这上头全是乱七八糟的字母,字母之间用一条或两条线段连接。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点了点头,又让警务人员把它还给了帕尔格拉夫。
“很好,谢谢您。”沃思说完,便冲那个年轻的助理律师点了点头。她立刻展开了一张标题为“PCSK9”的大图表,将它钉在一块泡沫板上,然后放到先前准备的画架上摆好。
“尊敬的法官大人,一会儿您将听到我方科学家的证词,证明这才是我方理解的PCSK9蛋白质,”沃思说,“之后,我们也会邀请相关领域的独立专家出庭做证,证实这才是PCSK9蛋白质的正确结构图。本结构图已于上周发送至您的内庭,列为第五十八号辩方证物。”
“好的,谢谢你。”我说。
“帕尔格拉夫先生,现在我想请您注意图表的这一部分,尤其是这一组元素。”说着,沃思非常熟练地用激光笔指向那张图左上角的一处地方。
帕尔格拉夫咕哝起来。